(十五)人性的光辉
“我的力量只有一成,
但我是一个人。
我无法每件事儿都做到,
但我可以做好某些事情。
我要用我的一点点善意,
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丽……”
我是在海子的文具盒里发现这张纸条的。在我的追问下,海子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那还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
有一天,我看到班上的一个男孩正从学校回家。我知道他叫李明,他看起来像背着他所有的书。当时我想:怎么会有人在星期五下午把书都带回家呢?真是个笨蛋。我早已把我的周末安排好了,和朋友一起聚会,然后再踢一场足球赛,于是我耸耸肩膀继续走路。
我正走着,突然看见一群孩子向李明跑去。他们把他手臂上抱的书撞了一地,还把他推倒在地上。他的眼镜也飞了,落在十几米外的草地里。他抬起头来,我看到他双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悲伤。
我不由得同情起他来,于是我走过去,把他的眼镜捡过来递给他说:“那些家伙太坏了,真该教训教训他们。”
他缓缓地坐起来,带好眼镜看着我说:“谢谢!”眼角挂着泪珠,脸上现出微笑——那是一种表示真心感激的笑容。
我帮他捡起书本,并问他住在哪里。一路上我们不停地交谈,我还帮他拿着书。事实上,我发现他是个挺好玩的男孩。我问他星期六是否愿意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踢足球,他爽快地答应了。
这样,整个周末我们都在一起玩,玩得很开心。我越多了解李明,就越发地喜欢他。我的朋友们也有同感。
星期一到了,我又看到李明抱着那一大包书的身影。我叫住他说:“伙计,你每天背这么多书的话,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力士的!”他只是一笑,然后把他的书分一半给我拿。
在以后的三年里,李明和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高中生涯快要结束了,我们开始考虑上大学的事情。李明想去上海,而我则想去北京。我知道我们将永远成为朋友,距离不成问题,时间没有关系。
后来我得知在毕业典礼上,李明将作为学生代表致告别辞。我一直拿这件事向他逗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看你怎么说!而本人则庆幸到台子上去演讲的不是我。
毕业典礼到了,李明走上了讲台。他看上去很帅。我突然明白他就是那些在中学里真正找到了自我感觉的人之一。他显得很壮实,戴着眼镜的样子透着几分灵气——似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欢他。
我看得出李明对于演讲有些紧张,于是我带着些许嫉妒的得意远远地对他喊道:“嗨,伙计,你一定会讲得很精彩的!”他用那种我看过许多次的极其真诚的笑脸看着我说了一声:“谢谢!”
只见李明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毕业的时候是你向所有帮助你度过这些不寻常岁月的人表示感谢的时候。你的父母亲、你的老师、你的兄弟姐妹……但主要是你的朋友们。我今天站在这里想对你们说,做一个朋友是你能够给予另一个人的最好的礼物。我要给你们讲个故事。”
当李明讲起我们第一天相识的事情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他说他想好了要在那个周末自杀,他讲述了他如何清理好他的课桌,并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回家,以免他母亲还要到学校里去做这些事。
他把目光转向我,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幸运的是,我得救了,我的朋友用不经意的善行挽救了我的性命。”
当这个英俊的、惹人喜爱的小伙子讲述到他人生中这一脆弱的时刻时,我听到人群中发出了阵阵感叹声。他的父母向我看过来,脸上带着同样感激的微笑。直到那一瞬间,我才体会到这种微笑的深意。
这个故事带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
是呀,人性的光辉像和煦的春风,像甘甜的雨露,像温暖的阳光,她生长在世上的各个角落里,盛开在人们的心灵中。人事微妙,往往由无形的感召催生出种种不经意的善行,使你主动地关爱别人,真诚地帮助别人。
有时候,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可以令一个人快速成长,也可能令一个人刹那消亡。但是,只要你善待他人,那么你的心就给了另一颗心一座真正的天堂,天堂里分明有一种明亮的东西在熠熠生辉……
(十六)淡泊
“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这是淡泊的感觉;“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是淡泊的风格。
没有美丽的彩虹,没有绚烂的云霞,淡泊是固守纯静明丽的一方晴空;没有争流的船舸,没有戏水的海鸟,淡泊是处子般平静的一湾海域。
淡泊,是一朵清纯的夜花,总在无人问津的境遇里优雅地抽芽绽蕾。它不像诸葛亮神秘诡异的羽毛扇,也不像姜太公那沽名钓誉的直钩。淡泊,是梭罗郊外的木屋,是陶潜篱前的菊花。它摈弃功利和浮躁,唤回了单纯和质朴,如同“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淡泊,是一片干净的湖水,它不愿与泥淖同流合污,不求像沧海一呼百应。而是在宁静里荡尽污浊,于无声中沉淀出蓝天的底色,悄然把自己化作一面澄澈的明镜,既照亮别人,又镜鉴自己。
淡泊,是一条澄澈的溪流,尽管没有大海的汹涌,但也从此避免了波涛的争论和抢夺。它不是借以飞黄腾达的“终南捷径”,也不是失意文人的满腹牢骚。淡泊,是林逋的梅妻鹤子,是苏东坡的“一蓑烟雨任平生”。
淡泊,可以是一盏清灯如豆,一卷书香惬意;也可以是一杯香茗醒神,一管短笛悠扬。淡泊,就是清净而非清高,修炼而非苦练,自信却不自负,失意却不失魂,优雅而不忧伤,孤独而不孤单。
淡泊,并不是非得远离纷繁的市井,走向田园牧歌式的乡村,而是闹中取静,处喧嚣但不慕繁华,在红尘但不陷烟云,居短巷却怡然自得,住漏室却心房飘香。心中藏的是松柏的静谧,而不是林海的嘈杂;立志做的是勇跃龙门的鲤鱼,而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
因为淡泊,直刺青云的高山成就了伟岸的身躯;因为淡泊,身处幽谷的百合繁衍了生命的花期;是淡泊,使雄师当上万兽之王;是淡泊,使天才登上创造顶峰。
“几卷好书消永夏,一窗江水送流年。”这样的淡泊是一种优雅的韵致。
“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样的淡泊是一种禅意的空灵。
“我不卑不亢,在灯火阑珊的地方,做自己的帝王。”这样的淡泊是一道维美的风景。
淡泊者淡看功名并非无视功名,淡泊者追求成功并不狗苟蝇营。淡泊者卧听风雨,静赏明月。心存芥蒂的人不会淡泊,老谋深算的人不会淡泊,急功近利、欲壑难填者与淡泊无缘。
淡泊是理性的领悟,是灵性的升华,是心灵的敞亮,是视野的拓展。淡泊在蓦然回首的追怀中,在悠然心会的禅意里。情趣每每在淡泊的从容中一展风采,创意也往往会在淡泊者的闲适里翩然而至。淡泊是生活意趣的尽情挥洒,淡泊是生命积极的生存状态。
拥有淡泊,便会聆听到爱心的驿动和低语;拥有淡泊,便会拥有一份生命的协调与和谐。是淡泊让你放飞心灵的羽翼,是淡泊令你完善高尚的人格。
想起冰心老人的诗句:“浮躁的人啊,请把一切私心杂念推开!要学会等待,让世界静静地向你走来!”
(十七)洒脱
古往今来,无人不喜洒脱。可洒脱是每个人都想做到又最难做到的东西。生活于这个物质世界,我们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太多,金钱、名利、地位、权力,哪一样不让人怦然心动?可当一个人汲汲于此时,心中可还能留有一方天地?如此人生,何来洒脱?
洒脱是一种人生态度。人生如戏,每个人其实都是演员,扮演着自己不同的角色。戏演得好坏,有时全在于演员是否自然,是否放松。如果老是紧绷着一根弦,动作就会生硬,戏也迟早会演砸。洒脱,是你在出演人生这场大戏中的镇定剂,它让你甩开精神上的包袱,轻装前进。
洒脱是一种人生历练。是历经人生况味之后的返璞归真。也可以说惟有热爱人生者才有真洒脱。热爱人生者,方知生活之真谛,方明生命之价值。人生苦短,岁月岂能淹留?洒脱地面对人生,生命的色彩才能来得真实自然。其实洒脱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自我的一种超越。
洒脱是光风霁月。光明磊落,是心中自有的一片青天。小人没有洒脱,他们整天在心思里打转,唯恐天下不乱,何来洒脱?工于心计者无洒脱,心中惟有蝇营狗苟,争名逐利,谈何洒脱?
洒脱是一己的真性情。不掩饰,不做作,不虚伪。想哭就哭,当笑则笑。世俗于我何有哉?始终保持一种真我的风采!
洒脱是对人世的精明洞察。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人情世态的洞察,方可心中一片通明。所谓洞悉世事胸襟自阔,阅尽人情眼界自宽。小人也罢,君子也罢,心中自有一杆明秤。
洒脱是不拘一格。不拘泥,不死板,懂得变通。人生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丰富性,何不放开眼光,跳出窠臼,去创造一种海阔天空般的境界?
洒脱是战胜后向对手友好地伸出双手,化干戈为玉帛。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人生何处不相逢?不萦萦于心,不耿耿于怀,相互一握手,一笑泯恩仇,是一种大智慧,大风度。
洒脱是一种宽容。对别人的宽恕,其实就是对自己的宽容。人生在世,谁能保证永不犯错?伸出你的一双真诚之手,你会发现面前的世界其实可以更美。
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放弃,是洒脱的关键所在。有得就必有失,这是人生的普遍规律。死守住一块地方,寸步不让,看起来是坚韧,其实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世界如此广阔,何处不是容身之所?何处不能重整河山?失败抑或挫折,只是暂时,何不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一笑置之?
洒脱是赤子之心,天真烂漫;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坦荡才能释然,磊落方不萦怀。这是一种胸襟,是胸怀的一片坦荡。坦荡之胸怀,方能容得下天地万物,如游鱼在海,飞鸟在天,自由无碍。
洒脱是天上白云,风雨交加间舒卷如意;洒脱是晴空一鹤,云烟飞腾中扶摇直上;洒脱是扁舟一叶,寸心万里;洒脱是枫叶一片,层林尽染。云送钟声穿山去,月移塔影过江来。洒脱是一种宁静的淡然,是一种从容不迫的风度。洒脱是怅惘时的笑对春风,洒脱是失意时的喜揽秋月。洒脱是一蓑烟雨任平生,既然也无风雨也无晴,何妨吟啸且徐行呢!
(十八)这条路满是眼泪!
想到路,眼前挥之不去的,只有阮籍。
是他,驾着破旧的牛车,一坛酒,独自驶向城郊。路旁,鲜花嫩草,时时点缀;奇峰怪石,处处崔嵬。他视而不见,只顾驱车揽辔。上方,落单的飞雁发出凄凉的鸣叫;前方,拉车的老牛垂下伤感的头颅:素湍急流,已经没有了去路!他下车,取酒独倾,喝罢,开始大呼大号,然后一路长啸把思绪凝成了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风生水起,云卷云舒。想人生不也是这般风过无影,水逝无痕?白云苍狗,触目惊心?于是没来由地大哭,泪洒归途,一路沉吟,一路坚定:惟有白云与绿波,舒卷起伏任天真!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年轻的王勃肯定奇怪:只不过没有路罢了,掉头就是啊,为什么要痛哭?其实,阮籍哭的不是眼前的穷途,而是人生的穷途。
这条路上,笼罩的是东晋司马集团的阴影;这条路上,张扬的是“竹林七贤”独立特行的个性;这条路上,遍洒的是性情中人高贵的眼泪。慈母身亡,他哭得天昏地暗,差点吐血而亡;好友被杀,《广陵散》从此绝矣,他哭得情难自抑;邻家女孩,未嫁而染病致死,只因为美丽,于是他就冒冒失失地奔向灵堂,用眼泪为美好的生命饯行……
这条路,满是眼泪。
泪流尽了,人在旅途就只好沉默,很深很深的沉默,沉默得有些吓人。名士裴楷前来拜访,阮籍懒得理睬只是报以白眼;好友嵇康来了,即使内心狂喜,他也只是垂以青眼。这就是阮籍,一路走来不管不顾的阮籍!当俗人指责他身为名士却一点不注意礼节时,他嘴角一撇,神情极为不屑:“礼仪岂为我辈而设!”是的,阮籍的人生路布满了荆棘、坎坷和泥淖,他只能披上沉默这件衣袍,抵御寒潮,抵御冰雹,踽踽独行,默默前进,无视众人的愤怒与尖叫,把自己塑造成一竿在狂风中挺立不倒的路标!
这样的人生路,世人难以体味,也不敢体味,便只好用“猖狂”来形容,形容他是一个远离尘嚣远离人世的陌路人。我们用冷眼审视他,看他一个人在路上表演,我们的内心深处,甚至多么渴望他找不到出路,都希望看到他走入绝路走上死路……
不理解,无所谓;不宽容,太伤悲!
在路上,在风中,阮籍的眼泪在飞!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希望有机会坐上他的牛车,同他一道奔向城郊。还是在野草杂生处,我会跳下车,为他拔除野草,拔除他路上所有的杂草。然后,打一下牛背,让牛载着他在自己的路上继续前进。而我,在这条路上,会望着他的身影,面向夕阳,诚恳地弯腰九十度。
为他,也为这条路。
(十九)我想握着你的手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鲁迅
还有什么海能把你的身影淹没?还有什么墓碑能比你的名字永恒?还有什么样的手能如你的手触进人生和历史最深最重的一页?
鲁迅先生,我能握握你的手吗?
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粗糙,坚硬,关节粗大。其实这本应是一双秀气的手,绵软,白皙,最适合江南书生踏雪访梅,饮酒邀月。这本是一双翻阅唐诗填写宋词的手,也可以调弄朱粉点染秋香。但在腥风血雨、黑暗如磐的长夜里,你选择用这双手奋笔疾书,万千笔墨化作一把把锐利的匕首直刺反动腐朽组成的阵营。你用这双手紧握长矛,横眉冷对。你坚定地说:“我一个也不饶恕。”书生成了战士,冷眼化作侠气。以手执笔,刑天舞干戚。挺身独斗,哪复计得失。
我动容了。回望身后,皆是蝇营狗苟;笑看红尘,都在随波逐流。当现代的浮躁肤浅和喧闹炒作成为生活的主旋律时,谁还会去关注国民性的重塑和弱势群体的生存?我该怎么办?先生,我想握着你的手,给我一个解释,好吗?
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干瘦,枯黄,略带些苍白,却从手心里流淌出永不枯竭的热量。就是这双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颤抖着,写下了《白莽作孩儿塔序》:“这是东方的微光,是林中的响箭,是冬末的萌芽,是进军的第一步。是对于前驱者爱的大纛,也是对于摧残者的憎的丰碑。”握住这双手,我明白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刚烈和赤诚,明白了“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的忧思和深邃。
我真想握着你的手啊!握着了它就握住了永恒。身体是速朽的,于是追求永恒就成了许多人的梦想。但永恒和权势无关,和财富无关,和欺诈无关,和生命的长短无关。一切的假丑恶在时间面前,都会原形毕露。假饰越多,反差越大。永恒只和爱有关。先生的爱是不要一切装饰一切铺垫的烈火之爱,如奔火而去的飞蛾——爱就要爱得痛入骨髓,甚至粉身碎骨。在毁灭中却又得到永生。历史证明判断永恒的权利属于人民。当大家都沉默的时候,你选择了用笔说话;当大家都用笔说话的时候,你却选择了沉默。无论你说话还是沉默,都是为了人民。心中有了人民的人,人民也将永远记住他。哪怕赵家的狗在狂吠:鲁迅只会骂人!不管假洋鬼子的叫嚣:鲁迅算不上作家!人民还是会庄严地宣告:鲁迅先生是不朽的,他是我们的民族魂!
我在朦胧中似乎看到了希望,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吗?
我想握着你的手,鲁迅先生,你不应当离我而去啊!
于是我猛追几步,紧握这双手,在现代的肤浅和喧闹中,我发现自己站成了一棵树,一棵守望月亮的树……
(二十)我们这样近,我们这样远(冷夏)
我坐在阳台上,手里捧着一本梭罗的《瓦尔登湖》。多少年来,每次阅读它,我都会闻到那片树林的青涩气,那面湖水潮湿而新鲜的水气。我感到一种非常遥远的愉快,可以在一本书里自由地跑步呼吸。
许多的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可能重现。惟有音乐和文学,适合等待、遥望、冥想。
一直认为梭罗还活着,他活在一个地方,离我的住处遥远,离我的感觉很近的某个地方。对他文字的爱恋,就像我对生命的向往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阳光穿透玻璃的窗子,使我感觉温暖。手禁不住要伸出去握住什么。这个多么重要,在我表面生活的背后,意识到自己蕴藏着丰富的情感,而这些情感一直活在心里。
梭罗的文字,是干净安静的雪,可以清凉燥渴的灵魂。可以听见来自纯粹生命深处的自然歌吟——“曾有个牧羊人活在世上,他的思想有高山那样崇高,在那里他的羊群,每小时都给予他营养。”
那与我失之交臂的时光和旧梦,充满恍惚怅然的珍惜之感。
想到夏洛蒂?勃朗特、奥尔科特和奥斯汀的时代,从古堡到庄园,马车的轱辘慢慢辗转,那些沐浴在舒适阳光里的蔓草丛生的小径,夏天开满野蔷薇,秋天以山楂和黑莓著名,冬天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完全的寂静和无边的安宁。
可以步履缓慢、从容。可以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写一封并不长的信,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眺望牧场上丝绒似的的草坪和栅栏两侧的冬青。晚上坐在炉火旁怀揣着心事,躲避祖母探询的目光,阅读或编织。却努力等待着有马车夫忽悠的脚步声,急匆匆撩开寒冷的夜色带来了温暖克制的爱情的回音。
我合上《瓦尔登湖》,从阳台尽力向远方眺望。这个春天的午后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宽阔的街道依然人群如织,车水马龙。很多次我试着站在高处,超越自己有限的目力,尽力透过繁华而富有生命的城市,透视那些纷纭热闹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生存的紧迫和焦虑带来一张张匆忙麻木的面孔,不知道在那样面孔的身体里,除了对名利的疯狂追逐,是否还留有一点时间对珍贵东西的失落进行偶尔的打捞,是否还留有一点空间可以温情地抗拒或冲淡什么。
世界多嘈杂。人们拥有广泛的人际关系,却缺乏深刻的情感交流。人们在虚拟的互联网上寻找知己,为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痛苦沉沦,而不在乎结局如何。人心越来越疲惫困顿,情感越来越冷酷灵活。
我对实际生活中过分热络的友情,对虚拟世界泡沫般激情的可靠性一直保持平和的怀疑态度。
夜晚,当一切安静下来,我对自己说:写吧,无论写什么,文字是心灵的古典音乐,是柏油路上的清泉。为了不失去它,用自己的方式来等待和怀念。喜欢阅读的人,也可以从我的文字中看见一个人心里曾经想过的事,仅此而已。
手指一次次触摸熟悉的键盘,心里充溢着更新鲜更深刻的感动和疼痛。忽然的,想起海子的一首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不是每个人都注定要相遇的,心灵与心灵的相遇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有时想着写着,会写出满眼的泪来。
我们在现实中隔绝,在灵魂里相望。永远。
(二十一)与里尔克对话
你说,成长与寂寞是一棵树上结出的两个果子。
我第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字字都似从我的心里流淌出来,又重新流回我的内心。就像荷马说的:心灵因为遇见自己的共鸣者而开出了第一朵花。
常常觉得,成长像一条逐渐狭窄的河流,因为疾风骤雨,因为滩涂礁石,而缓慢地失却了最初的澎湃,失却了最初对理想和信念的坚贞,仿佛塞林格笔下的“麦田守望者”,孤独地坐在悬崖边,守望着不知名的远处。
后来,我看了你的《致卡卜斯的十封信》,对一个拥有着青春而又在陆军学院里感叹生活无趣,成长寂寞的少年,你以优美的文字和诚挚的心灵讲述了你对成长,对生活和对世界的感悟与热爱,你用你曾经经历的岁月展示着你对青年人的关爱与帮助。
我在那些文字中看到了人类珍贵的骄傲和你身上散发的诗意的孤独。你说,我们要“热爱寂寞,热爱它那以悠扬的声音带来的负担”,因为惟有“经过寂寞的成长,才会获取最深刻与丰盈的生活”,才会懂得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你在书信里缓缓地讲述如同抚摸自己身上的伤口,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鼓励那些和你有着相同经历的年轻人,鼓励他们保持人格的独立,对内的关照,鼓励他们去热爱,去感恩,这些都给了我最大的感动和领悟。波德莱尔说:我的青春是一场阴暗的暴风雨,偶尔有星光点点。而我很庆幸,在我的青葱岁月里,有你优美的诗歌和深刻的语言陪伴着我,教会我怎样努力怎样奋斗,怎样承受生活的悲欢离合,怎样面对世界的善恶,怎样去爱那些善良的人们,让我的青春始终有温暖的阳光。
你曾在一首诗歌里写道:年轻人/去追逐吧/那些青铜的歌唱/那些红色的自由……
我常常会感觉你就在我身边,而不是在奥地利的土地上。当我寂寞,当我懦弱,当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愤怒的时候,你让我平心静气,你让我去追逐,追逐理想和奋斗后的自由……
当我在岁月里前行,当我有一天也会和你一样老去,我依然会很幸福地告诉自己:在我的青春里,是里尔克见证了我的成长;是里尔克,成就了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从容。就像你曾经写下的:静静地/我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太阳/和那一片芳菲的青草地。
(二十二)与波德莱尔的对话
我的心宛如一朵倒置的火焰
——题记
曾在章回体间徘徊,我爱过山川和大海;如今我默默流泪,饮着诗歌这碗渗泪的酒水。波德莱尔啊,你知道吗,你是我对现代诗的一次初恋,辛酸而又苦涩的初恋。
“我的心宛如一朵倒置的火焰。”能不这样吗?不能!我的心正在漂浮,正是你点燃了这一团火焰,它以我的鲜血为代价,在燃烧,在喷涌,透着光明,撒播温暖。
车子要翻了,耶稣说,扶它一把;尼采说,推它一把。在你那个时代,当然还包括今天,旧的传统还未逝去,新的风尚也未形成。我们战栗着,望着历史的车轮渐渐倒下,除了叹息之外我们到底能做什么呢?
这是一种病,世纪病。是歌德笔下的维特,是夏多布里昂笔下的勒内,然后还有马拉美、魏尔伦、兰波,一直数到卡夫卡、萨特。而你是中间伟大而耀人的一环,一尊速朽又不朽的丰碑。你推车子的那一下好狠好狠,叫《恶之花》。
你战斗过,在一八四八年欧罗巴遍地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之中。可你却说:“一八四八年之所以有趣,是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其中寄托了一个自己的乌托邦。”你说得多么轻浮,可对不起,我相信。我不相信你说你有多么变态,我不相信你能活着而不热爱生命,不相信你说:“傻瓜!她哭了/因为她生活过了/因为明天她还得生活/明天、后天、永远/就如我们一样。”不,我不相信,我知道你赞美过死亡,因为你憎恨过哀伤。它如拜伦笔下的该隐,有一种悲壮的美;如弥尔顿笔下的撒旦,有一种反抗的美。
等会儿,不要鄙夷至极地走开,听听你自己写的:
我的青春是一场阴暗的暴风雨,
星星点点,透过来朗朗的太阳。
雷雨给过它太多的摧残,如今
只有很少的红色果子仍结在它的枝上。
太阳,星星点点,但毕竟是明朗的;果子,稀稀朗朗,但毕竟是红色的。车子要翻了,推它一把吧,旧的逝去,新的才有希望。你再发狠也没用,波德莱尔,请允许我用高尔基的一句话给你作结:“生活在恶之中,爱却是善的。”
哦,我的心宛如一朵倒置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