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接到通知,从第二天起,浦西静默化管理。
我开始盘点物资。一向过度准备的我,比一般人物资充沛。一箱午餐肉罐头,一箱鱼罐头,米面粮油矿泉水,饼干点心腊肉香肠等齐全,除了这些干货,冰箱下层也已被肉食填满了,冰箱上层,各种面点齐聚,只有一样,来不及準备:青菜。
这时,接到表姐的电话:“缺青菜吗?”“缺!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好,你在小区门口等我。”表姐人狠话不多。
表姐是我大舅的女儿,我们小时候亲厚,长大了,长期分离,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哪怕现在都搬到上海,但两家住得远,走动并不勤,上一次聚,还是去年国庆节。
夜色中,我看见路边停下一辆黄色面包车,表姐拖着一只大塑料袋,过马路,来到我面前。
小区的门已经锁了,非居民不能进,我们在防护栏边完成交接。表姐说,她在郊区,买青菜比较方便,心想可能我也需要,就给我带了一份。她匆匆走了,面包车的黄和路灯的黄很快融成一团。
我拖着大塑料袋往家走,由于太沉,我把袋子放在地上歇了一会儿,袋口松开,芹菜、菠菜、鸡毛菜,露出绿油油、毛茸茸的头,路过的邻居纷纷流露出羡慕的眼神。他们刚从超市回来,要么力气不够大,要么货品不够足,总之,面对我的大袋子青菜,观者无不驻足惊叹。
回到家,我将这些菜摆整齐,连拍好几张图,发在朋友圈。我的文案是“一年联系一次的表姐,赶在静默前,送来青菜,这是什么感觉?”三分钟后,点赞超百。“感动!”“你发财了!”“亲人!”评论集中分为三类。是啊,静默时期,表姐的菜给了我宅在家的安全感。
一周后,“表姐牌”青菜消耗大半,蔬菜再次告急。此时,我的邻居开始各显神通。饶是囤的物资够,也不敢坐吃山空,我及时作出反应,哪拨团购都争取不落下。
一开始,当然还是团青菜。以小区为单位,熟人间,你拉我、我拉你,一小时就组成几百人的群。
公布套餐品名,公示价格,团长发布接龙,团员参与接龙,没有声音,但团长一声“截单”自带声响,仿佛“叮咚”一声,敲响了等菜来的钟声。
等菜来。第一天下单,第三天到货,第三天一大早,就有人在群里问,“菜呢?菜来了么?还要多久?我是等着吃饭,还是吃完饭等?还是这顿没戏,今天都没戏了?”“+1”“同问”,跟者众,“稍等”“在路上”“我再联系一次”“快了”“来了”“准备”“接货!”团长一句句发言像战鼓、像直播、像新闻报道,令人振奋,让人热血沸腾。菜来了,由于足不出户,各楼只能派两名志愿者推着物业临时借用的小车,去小区门口指定地点领全楼的菜,再回来在每栋楼的一楼大厅分发。
夜里十一点,整栋楼无人入眠,本楼志愿者在群里发送了消息:“每家下来一个代表,接货!”我马上换好出门做核酸的外出服,戴上口罩,来到一楼大厅中央,与邻居们用眼神打招呼,一包包蔬菜躺在地上排队,等着大家领取。
我在领取表中找到我的名字,签个字,带着菜,回到家。
次日,全小区餐桌上,炒着一样的青菜。
很快,团购从整个小区发展成每栋楼独立作战,每个人捐出每个人的资源、能耐、智慧、精力,以楼为单位是最好的选择。
二楼籍贯舟山的邻居通过老家的二姨,解决了我们的海鲜,于是,宅在家的第十天,我收到八只螃蟹。四楼邻居是某连锁超市供应商的外甥,解决了我们的牛、羊、猪肉,于是,冰箱下层的肉食吃掉四分之三时,我续上了排骨和牛腱子肉。
十八楼的大爷认识个水果商,三十楼的小姑娘在杏花楼上班,她的隔壁是牛奶公司的员工……
我和我的邻居只在做核酸和领团购时见面,门牌号和人还对不上。但我们煮着一个牌子的大米饭,卤着同品种的五花肉和蛋,饭后甜品都是生吐司,甜品后的水果是同等大小的麒麟瓜,朋友圈晒出的下午茶全是打着“自由狂野”广告语的挂耳咖啡加杏花楼青团。
孩子们喝一个包装的奶和酸奶,切一个牧场出产的牛排,剥来自一个水乡的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样的食物让我们的心连得前所未有的紧。
一天,我去取团购,发现一楼大厅忽然出现了爱心置物架,白色塑料制,三层,架子上方贴着简要说明,大意是,各家有闲置物品可以拿来交换,需要什么,也可以留个字条。
我需要茶叶,我看到一只瓶子上贴着“求老抽”。下一次下楼时,我带了一包火锅底料放在架子上,求老抽的瓶子已经消失,看来求仁得仁、求抽得抽,心愿满足了,“求茶叶”,我把字条压在火锅底料下。第二天,有邻居在群里问,谁要茶叶?
之后,我用一罐可乐换了五十张打印纸,用一袋盐为我儿子换了八支笔。在此之前,他看似“懂事”实则气人地说,妈妈,如果笔不够了,我可以节省的!我可以为你不写作业!
爱心置物,以物换物进行一周后,形式又变成各种技能的比拼和捐献。
先是坐电梯去核酸,有理工科博士通过精密算法,找到确保电梯运行最快、人群聚集最少的最佳方案;而后,关于核酸点的分布,由建筑设计师出图纸标注;接着,律师们代表居民做外联;大厂VP当起“团长”中的团长即总团长,给新任团长做培训,针对团购,开选品会、复盘会,每天出一张海报,预告明日新品……
高潮发生在一晚,大家在某短视频平台刷到熟悉的楼景,发现国内一音乐选秀类大赛的冠军居然是本小区的邻居。他不但用独特方式歌唱了静默中的感想,还出资为他们楼的每一户,配备了蔬菜包和肉。“下次再参加大赛,我们一定投你!”大家都明里暗里发着誓、留着言。
高潮继续,听说对面楼的一位业主在生鲜市场工作,她为邻居们团购了一头猪,但苦于联系不上分肉的同事,在他们楼的群中求助,一位退休外科医生勇敢站出来,在短视频网站搜索了猪肉如何分割,用握手术刀的手操起菜刀,在月黑风高夜,在众人期待中,在大厅温暖灯光下,摆一张桌子,成功完成任务。
我们楼为这段佳话沸腾了。我能做点什么?大家需要什么?成为新话题。一位邻居最先发言,“我是一名美术教师,想为我们楼的小朋友做几次公益直播绘画课,有兴趣的,和我私聊。”
真好。我加了美术老师的微信,又看见表姐发来的消息,“还好吧?需要大米吗?我们小区刚团购完,我把大米供应商的电话给你。”“多谢,多谢。”我回表姐,“暂时不用啦,靠邻居,我宅在家里还能过上吃香喝辣的生活。”
在这个城市,非常时期,远亲、近邻,给我很多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