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母亲陪我一起,将课桌搬到了山坡上的高三部。傍晚时分,天空红得仿佛燃起了一场大火,而橘色的晚霞则是落在我们身上的滚烫的尘屑。
“没事的时候,你多往窗外看看,对眼睛好。”临走时,母亲如此叮嘱我。而我一声不吭,只将拳头攒得更紧,以此表达心底的不满:那是最为艰苦卓绝的高三,我怎么会有“没事”的时候?
早上六点钟起床,做早操,读英语,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吞咽下一个包子,把前一天不会的题全部标红,赶在老师進教室前去办公室问清楚……教学楼前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今天不流汗,明日便流泪”。我不想流泪,便只能将自己的每一秒时间都用学习计划塞满,好像如此就能换来一个不那么单薄的未来。
一切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而母亲对我经历的苦难一无所知。彼时,她正在一家生鲜店做采购,每天凌晨三点钟起床进货,等我下晚自习回家时,她早已睡着,长长短短的鼾声与笔尖的摩擦声相互应和,蚕食了浓厚黏稠的夜——我们有那样深刻的血缘关系,甚至,我来自她,可是我们仍然是寂寞的,只能在各自的人生中沉默对望。
高三第一次模拟考,我只考了四百多分,排名落在了年级五百名之外,与理想的大学相差十万八千里。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窗外晚霞漫天,彩云仿若翻涌的春潮,而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一句话:“你不觉得晚霞很美吗?我只有看着这个,才能每天坚持走下去。”
可是啊,彩云易散,届时,人仍需继续前行,哪怕一片漆黑,哪怕不知方向。
学校食堂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因此,我每天中午都会回家吃午饭,并且午睡。仔细算来,那应当是一天中我与母亲清醒相对的唯一时刻,然而,它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情脉脉,相反,它一片狼藉。那时,我正因为焦虑而频繁失眠,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能睁着干涩的眼睛看天花板,想象一个城市的疲惫在我的头顶跳舞,有粉红色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起,灰尘像星光一样铺满地面……想到昏昏沉沉入睡,却连梦里都有红红蓝蓝的试卷,不会做的题目像野兽一样朝我袭击过来,以至于我连醒来都是惊惶的。
久而久之,我的脾气变得暴躁,难以琢磨,无法容忍一丝噪音的存在,就连筷子碰撞瓷碗碗口的声音,我都将之视作挑衅,继而与母亲爆发激烈的争吵。后来,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餐具都换成了塑料制品,并且在我午睡时,沉默地在沙发上枯坐半小时,仿佛在完成一场艰苦卓绝的修行。
可是,这无法安抚我。次年六月的高考像一把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一日未落下,我的灵魂便一刻不得安宁。是以,我常常一个人跑到天台上看晚霞,直到火从天上烧到心里,变成一场久治不愈的高烧,才揉着眼睛下楼,将试卷翻到另一面,像是翻过了一座险峰。
高三上学期便在反复的自我怀疑中走到了终点。整个寒假,我都裹着羽绒服待在家里发呆,阴郁,乖戾,不说话,也不联系任何人。后来,母亲担心我出事,说,我们出去转转吧。
那天,我被母亲硬拉着出门办年货。途中,她看见其他人在用手机拍照,便也要给我拍一张看看。我拗不过,只能冷着脸给她拍,好不容易拍完,就听见她一个人在那絮叨,你看你多漂亮啊!
可是,那称得上是漂亮吗?照片上的我,身材臃肿,肤色暗黄,脸被帽子挤成正方形的样子,两眼无神,眼袋肿大,说是怪兽也不为过,怎么好意思用“漂亮”形容?换成现在,我肯定会明白这是来自母亲的善意的宽慰,但是当时的我几乎被自卑折磨得失了心智,因此只能大吼着发泄自己的难过。
最后,我们俩不欢而散。我独自蹲在街上大哭,想母亲临走前抹眼泪的动作,想她同我说的话——“你别这样,考不上大学就算了,我们只要你好好的……”
高三下学期,学校举行了百日誓师大会。教学楼前拉了大红色的励志横幅,校长站在升旗台上滔滔不绝,学生们站在台下,心脏因为那些“未来”“荣耀”一类的字眼而激动地跳动起来。每个人都热情高涨,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唯独我抬头,看着浮云如白衣,心想,我不要勉强了。
一直以来,人们赋予了高考各种神圣的光环,仿佛只要高考成功,人生便走向了辉煌。可是,那只是一场考试而已,无论失败与否,它都不足以决定我的人生。
一切正如余光中所言,“你不是谁,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够久。你是空无,你是一切”。
高考那天我照例回家午睡。迷糊间醒来,看到母亲举着竿子在粘窗外树上的蝉。夏天的树郁郁葱葱,像一捧碧色的玉,而她赤着脚,身体微微前倾,手上握着纤长的竹竿,像一个一往无前的战士在挥舞手上的旗帜。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荒谬:我总以为高考是我一个人的战役,其实不是的。我历经的那些挣扎与痛苦,都在母亲那里翻了倍,成为她的劫难。而她沉默地忍耐着,任凭汗水自额头上滴落,落在地上,然后蒸腾上升,变成笼罩在我头顶的一朵云,一朵彩色的云。
可母亲不是易散的云,她是当空的月,“当年明月在,犹照彩云归” 。
高考出成绩那天,母亲仍在店里工作,一个人蹲在地上,将卖相不佳的蔬菜一一挑拣出来,放进“促销”篮子里。我飞奔进去,告诉她我的分数足以上一个重点大学,她随口应了一声,然后抬起手,用袖子挡住了眼睛。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