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地铁口走失之后,爸爸和作为子女的我们相互埋怨,散发寻人启事,想方设法地寻找她。我们追寻她的踪迹,复原有关她的记忆……这才发现,竟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她。
①
妈妈喜欢家人团聚的喧闹气氛。每次家庭聚会,她都会提前几天腌泡菜,跑到市场买肉,准备牙膏、牙刷。她还要榨香油,把芝麻和荏子分别炒熟、捣碎,大家走的时候,可以带上一瓶。妈妈在等候家人团聚的日子里,无论是遇见村里的邻居,还是在市场上碰到熟人,跟人交谈的时候总是喜气洋洋,言谈举止间洋溢着骄傲。
库房里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她在每个季节亲手酿制的果蔬汁。妈妈的酱缸里盛满了准备分发给城里家人的黄石鱼酱、鳀鱼酱和蛤蜊酱。听人说吃洋葱好,她就做洋葱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她做好添加了甘草的老南瓜汁,送给生活在城里的家人。
妈妈的家就像一个工厂,一年四季都在为城里的家人制造着什么。大酱腌好了,清曲酱发酵了,大米磨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里的家人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是爸爸和妈妈一起进城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爸爸和妈妈的生日也改为在城里的饭店过了。这样一来,的确少了一些折腾。
后来,妈妈说:“我的生日就跟你爸爸一起过吧。夏天太热,还有两次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完成的夏季祭祀,哪有时间过生日啊?”起先,家人都说:“这怎么能行?”即使妈妈不愿到城里来,城里的儿女也会三三两两地赶到乡下给她过生日。又过了几年,大家在爸爸生日那天也为妈妈准备好礼物,她的生日也就悄悄地过去了。妈妈喜欢按照家里的人数买袜子,然而买回来的袜子大都没有被家人拿走,所以放在衣柜里越积越多。
写寻人启事的时候,关于用妈妈的哪张照片,意见又出现了分歧。尽管大家都同意应该用近照,然而谁也没有妈妈最新的照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变得讨厌照相。每当照全家福的时候,她总会在不知不觉间悄悄走开。照片上唯独没有妈妈的身影。
②
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妈妈不识字的呢?
大哥进城之后,我要替妈妈写下她想跟大哥说的心里话。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写信。哥哥在出生的村庄所属的小镇上读完了正规高中,独自准备了一年的时间参加公务员考试,然后接到任命进城了。这是妈妈第一次和自己的孩子分别。当时还没有电话,唯一的联络方式就是写信。城里的哥哥在信纸上写满了硕大的字,寄给村里的妈妈。妈妈准确地知道哥哥的信哪天到达,分毫不差。每天上午十一点,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村,车前面挂着大大的邮包。哥哥来信的日子,无论是正在田里劳作,还是正在水沟里洗衣服,妈妈都会准时赶回家,亲手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哥哥的信,然后等着我放学回家。我刚进家门,妈妈就把我拉到屋后的廊台,掏出哥哥的信递过来。“大声读吧!”妈妈说。
离家的哥哥总是以“母亲大人前上书”开头,好像是从教科书里学来的书信格式。哥哥先询问乡下老家的状况,然后向妈妈报平安。他在信中说,他每周都把换洗衣服送到堂婶家,请她帮自己洗。这是妈妈叮嘱堂婶的事。哥哥说,他吃饭很好。因为在洞事务所(相当于街道办事处)上班,所以连住宿也解决了,请家人不必担心。哥哥说,既然已经来到这座城市,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事,而且他想做的事还很多。他表达了自己的决心,那就是力争成功,总有一天让妈妈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老练而又豪迈地写道:“母亲,请不要为我担心,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我大声读着哥哥的信,偶尔隔着信纸去看妈妈。妈妈的眼睛一眨不眨,静静地凝望着后院的芋头和酱缸。她像兔子似的敏锐地支起耳朵,唯恐漏掉一句。信读完了,妈妈让我在信纸上记下自己的话。她的第一句话是“给亨哲”。亨哲是大哥的名字。妈妈说给亨哲,我就写下“给亨哲”。妈妈没让画句号,而我还是在名字后面画了个句号。妈妈呼唤“亨哲呀”,我就写下“亨哲呀”。妈妈好像忘了要说什么,说完“亨哲呀”后便陷入沉默。我把滑落的短发拂到耳后,手里捻着圆珠笔,支棱起耳朵,注视着信纸,等待她下面的话。妈妈说“天气转凉了”,我就写“天气转凉了”。妈妈接着说:“春天来了,百花盛开;夏天来了,稻田裂纹;秋收时节,田垄上到处都是大豆。”
只有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妈妈才不说方言。“家里的事不用担心,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妈妈没有别的嘱咐了。妈妈开始于“给亨哲”的话语终于变奏为感情的湍流:“也帮不上你的忙,妈妈心里很难过。”我在信纸上一字一句地写着妈妈的话,“啪”的一声,大滴的眼泪掉落在妈妈的手背上。妈妈口述的最后一句话总是不变:“千万不要饿肚子啊。”落款:“妈妈。”
③
我是家里的老三,每次哥哥们离开家的时候,我都目睹妈妈经受离别时的悲伤、痛苦和牵挂。送走大哥后,妈妈每天早晨都要擦拭酱缸台上的酱缸。水井在前院,单是提水就很费力气,然而她还是挨个儿擦完了摆满整个后院的全部酱缸。她还掀开盖子,前前后后擦得润泽而透亮。擦拭酱缸的时候,她嘴里还哼着歌:“若不是大海隔在你我之间,也不会有这辛酸的离别……”妈妈不停地在冷水里浸泡抹布,捞出拧干,忙忙碌碌地穿梭在酱缸之间,然而她依旧在哼唱:“某一天你不会抛下我吧。”这时候,如果你喊声“妈妈”,她便会回头张望,她那憨厚如老牛般的眼睛里已然泪汪汪。妈妈站在酱缸前呼唤哥哥的名字:“亨哲呀!”突然筋疲力尽似的跌坐在地。
妈妈疼爱大哥的方式就是在他结束晚自习回家后,单独给他煮方便面。偶尔我跟大哥讲起从前的故事,他回应道:“不就是方便面吗,至于这样嗎?”什么叫“不就是方便面吗”,当时方便面已经是最好的美味了。妈妈买来新出产的方便面,藏在空酱缸里,夜深人静时单独煮给大哥吃。妈妈擦完了那么多缸,站在从前藏方便面的酱缸前,抑制不住对哥哥的想念,嘤嘤地哭了。
每当哥哥们离家远行,我能为悲伤的妈妈做的也只有高声朗读他们寄来的家书,写下妈妈口述的回信,在上学的路上将信投进邮筒。既然如此,我怎么会对妈妈从未涉足文字世界的事茫然无知呢?我给妈妈读信,记录她的话,然而我从没想到妈妈不识字,还要依靠年纪尚幼的我。她的托付被我当成了惯常的使唤,就像她叫我去宅边地里摘蜀葵,或者去油坊买油。我也离家之后,妈妈好像没有再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因为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发信人是妈妈的信。也许是我没写信吧?因为有了电话。我离开家时,里长家安装了公用电话。这是村里的第一部电话。每天早晨,总有人“喂,喂”地调试麦克风,然后通过广播说谁家从首尔来电话了,赶快来接。原来用书信传递平安的哥哥现在也都打这部公用电话。自从村里有了公用电话,家里有人在外地的人们,无论是在稻田,还是在旱田,每当听见广播里响起“喂,喂”的声音,便纷纷支起耳朵,互相询问找谁。
母女关系要么是相互间非常了解,要么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直到今年秋天,我始终以为自己很了解妈妈,包括她喜欢什么,生气时怎样才能缓和情绪,她想听什么样的话。如果有人问妈妈在做什么,我可以在十秒钟之内回答,妈妈正在晒蕨菜,或者星期天妈妈去教堂了。然而就在这个秋天,我的想法破灭了。那是妈妈当着我的面收拾屋子的时候,我忽然感觉自己不再是妈妈的女儿,好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不知是从哪天开始,妈妈会把掉落在房间里的手巾捡起来挂好;餐桌上的食物吃光了,她会赶紧添上新的食物。如果我不提前告知便回到妈妈家,她会因为院子凌乱或被子不够干净而心生歉疚。打开冰箱看看,妈妈就会不顾我的劝说,执意去市场买菜。家人,就是大家吃完饭后,任凭饭桌凌乱,也可以放心去做别的事情。妈妈再也不愿让我看见她纷纭的生计了,于是我也幡然醒悟,原来我已经变成了妈妈的客人。
(冬冬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请照顾好我妈妈》,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