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为迎接吴为的出生,外公外婆从重庆老家前往成都。此后,两位老人带着吴为一起生活了整整17年,直至将她养大成人。
吴为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外公每次叫她起床都会唱:“催猪起床,起床催猪,猪儿还在床上。”待她起来,外婆会用细细的橡皮筋,给她扎辫子。
冬天冷的时候,外公外婆会在烤火炉前举着她的棉毛衣和棉毛裤,把它们烤得热乎乎的,然后捧进卧室,快速塞进她的被窝。
吴为上初中时,外公每天早上都会去街心花园遛鸟,等吴为坐车上学经过那里,他就站在街边挥手和吴为打招呼。外公总是早早地望着吴为来的方向,从来没有错过过。
在吴为就读的高中旁边,有一家过桥米线店。上高中的第一天,妈妈带吴为去吃过。后来吴为去重庆上大学,妈妈就带外公去吃。外公看到店里的学生都穿着和吴为之前一样的校服,吃着吃着就哭了。他想吴为了。
吴为也很想他们,只是对一个一心向往外面新鲜世界的孩子来说,这份想念偶尔会被忽略。
大二时,吴为去台湾做交换生,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目光总被各种新鲜事物所吸引。等想起向外公外婆倾诉思念,已经是入学一个月后了。外公很快回复:“我每天都在等你的短信,终于等到了。”吴为看后很愧疚,忍不住责问自己:你怎么可以没良心到这种程度!后来回到重庆上学,她便时常偷偷跑回家,看望外公外婆。
但没过多久,外公病了。那时,吴为刚拿到奖学金,她回家把钱塞到外公的裤兜里,哄他高兴。外公已经神志不清,却还对着吴为点头,嘴里发出“噢噢”的声音。
2013年6月,外公杜芳耀因病离世。吴为在重庆上学,没能陪在老人身边。那是吴为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世,她根本不能接受。她感觉老天爷在变魔术,一个活人躺在那里,盖上白布,数几个数,打开,就不见了。
5年后,吴为正在北京上学,外婆高烧不退,妈妈打来电话,外婆让妈妈告诉吴为:“你好生学习,我不想你。”没等吴为赶回去,外婆也离开了。
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偶尔一次在饭桌上聊天,爸爸讲到外婆去世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直接抓住她的裤脚和胸口的衣服,把她放进了装尸体的袋子里。这是一个常规操作,但家人看在眼中,很不忍。妈妈一听到这儿就说:“你不要说了!”
吴为想起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那句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被遗忘才是。”她不理解,为什么不能谈呢,她很怕有一天,外公外婆被忘记。
2019年,主修图片摄影创作专业的吴为在做毕业选题时,想起了外公外婆——正好,有了这个由头,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提起他们了。
在妈妈的帮助下,吴为重新走进外公外婆的生活,把两位老人的旧物全部整理出来,进行拍摄。
东西很多很杂。
有许多张外公外婆在医院拍的片子,拍摄时间从吴为小时候一直延续到外公外婆离世前。将那么多片子摆放在一起,吴为突然感觉,以前听在耳朵里的他们的病痛,变得清晰具体了。
翻开外婆缝制的小黑布包,吴为发现自己8岁时写给外婆的两封信、自己的百天照的底片和外婆的外汇兑换券、大额定期存单等放在一起。她一下子就清楚了自己在外婆心中的分量。
吴为还找到一大包自己年幼时穿过的衣物,小围巾、小手套、小帽子,每一件上都有外婆亲手绣上去的“吴为”二字。
外公外婆过得节俭,这么多年,他们似乎很少扔東西。过时的挂历、凹陷的沙发、外婆坐过的轮椅、外公拉过的二胡、两个人写的电话本、用了十多年的风扇……在吴为眼中,物品不只是物品,上面有故人的印记。
一开始,吴为盯着这些因主人离世而失去生命力的东西,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两个如此深入地参与过她生命的人,留下这一地的物件就离开了,什么也不带走。后来,她更多地感到的是内疚。在拍摄过程中,她才意识到,外公外婆其实并不是那种特别细致的人,平日里对待自己的生活也会将就,但因为他们十分爱她,愿意替她考虑周全,所以才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用个不恰当的词,他们俩就是要对我好到‘无所不用其极’。”
吴为忍不住扪心自问:相比外公外婆多年如一日的付出,自己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她甚至不清楚,外公外婆过生日时许了什么愿望,有哪些朋友,年轻时是什么模样。
带着这些问题,2020年,吴为前往外公外婆工作和生活过的重庆开县,做家族口述史的整理和拍摄。
退休前,外公是中学校长,外婆是小学老师。吴为特意拜访了外公外婆曾经的学生,才知道她眼中和蔼可亲的外公是学生畏惧的杜老师,“连外校的学生都怕他”。外婆待学生则像待子女一样。
她又分别拜访了外公外婆的同龄亲友。吴为说:“在我眼中,他们是外公外婆;和父母聊起的时候,他们是爸爸妈妈;但回到老家,同那些和外公外婆一样年长的人聊起他们时,我看到了童年时的外公外婆。”一个老人对吴为说:“你说温美芬啊……”吴为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在老人口中,吴为90多岁的外婆变回了儿时的顽皮模样。
有一位老人告诉吴为,当年她和吴为的外公一起考上会计班,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多的交通工具,他们只能乘一个小木筏,顺江而下去读书,外公就是她的保镖。后来外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就退学回去做生意了。那个老人说,她当时就冲着吴为的外公嚷嚷:“你怎么不读了,以后谁给我当保镖呢?”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少女般的神色。
“外公外婆生前一直想回他们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看看,却没有机会,我现在也算是替他们看看……当见到这片故土,以及这些和他们有着情感牵绊的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颗粗壮的大树枝上结出的小果子,是有迹可循的——有无数的人与我相关,这让我感到踏实。”吴为说。
在這场出于对爱的反省、追寻和理解而进行的“创作”里,吴为前前后后拍摄了8000多张照片。
她还拿着外公外婆以前去北京旅游时拍的已经褪色的纪念照,重游他们去过的景点。时隔多年,吴为努力核准了角度,坐在外公外婆当年合影的地方。后来,吴为对新、旧照片进行了叠合处理,在摄影的世界里实现了与外公外婆的并肩同游。
在整理照片的过程中,小时候生活的细节会时不时涌到吴为眼前。每当此时,她都会随手记下来,有的还写成诗。
吴为的外公外婆都是善于表达的老人,会经常给她发消息,告诉她,他们有多爱她。外公还会送本子给她,并在本子里写一些话——有的是外公自己想说的,有的是外婆授意外公写的。受两位老人影响,吴为也经常给他们写信。“我能做这些,是因为他们教会了我,人可以这样表达自己的感情。”
拍摄的最后一天,吴为搬来家里的旧椅子、穿衣镜,自己小时候穿过的鞋,外公的衣服,外婆的鞋。她自己也借助镜子,出现在镜头里。“这是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合照’。拍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感受到他们出现了,我在和他们玩儿,对着镜子模仿小时候的表情。有了这张照片,我觉得自己没什么要表达的了,我可以直面他们的离开了。”
吴为从外公杜芳耀和外婆温美芬的名字里,各取了一个字,给汇集成册的照片取名《芬芳一生》,并缀上自己写的文字,完成了毕业作品,也完成了献给外公外婆的最后一份礼物。
参加答辩时,一个知晓内情的老师问吴为:“你被治愈了吗?”吴为说:“一定程度上是的,痛苦被稀释了。”
“我所做的一切尝试,都只是想和他们产生更多的关联,创造属于我们的回忆。尽管他们已经逝去,但思念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