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泪读完了这篇文章《 永不宽恕 》

发布者:煎饼了 2022-2-21 20:46 原作者: 邢卓来自: 百度文库

1978年秋,吕瑞芬与孟凡民相识相恋了。令吕瑞芬颇感蹊跷的是:从来不见孟凡民回家,他也从不带她回家见老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一天晚饭后,在吕瑞芬的一再追问下,孟凡民向她道出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孟凡民的父亲孟树亘参加过台儿庄大战,获“抗日英杰”奖章。后来,孟树亘因历史问题受到冲击,还是中学生的孟凡民宣布与父划清界限。

有一次,孟凡民所在团体准备召开一场批斗会,批斗对象包括其父孟树亘的莫逆之交李湛功。

李湛功的二哥将李接到家中藏匿后被人到处查找。孟凡民知道内情,提供了消息导致李湛功被揪了出来。1966年12月,李湛功被折磨致死。

孟树亘得知详情后,手持木棒等在家门口,把回家的儿子挡在门外,大吼“滚”,抡棒就打。

此后,孟凡民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去云南插队,走之前没有向父亲打招呼;他母亲离开人世,父亲也没有给他捎一个字。孟凡民曾多次写信给父亲,希望父亲原谅他的过错,可是没有接到父亲的一封回信。

1980年,孟凡民和吕瑞芬结婚。孟树亘对儿子的婚事一无所知,吕瑞芬也没有去见过公公。

1985年,孟凡民夫妇停薪留职开了一家五金电器行,手里有了一些积蓄,他们想在经济上给孟树亘老人以帮助。1987年中秋节前,吕瑞芬将1000元交给居委会黄大妈,请她转交给公公,并请她对老人撒谎说是民政局给予的补助。岂料孟树亘向民政部门打听,发现补助之事完全是子虚乌有,便向黄大妈追问钱的来源,硬是让黄大妈把钱退了回去。

1988年秋,孟父心脏病发,卧倒在床。由于政策一直未落实,孟父每月只能领取极微薄的薪金。他病倒后,保姆嫌负担加重而工资又无法提高,找借口走了。老人的生活乱成一团。

孟凡民夫妇非常着急,孟凡民说:“赶紧帮爸爸再找个保姆吧,工资咱们出。”吕瑞芬说:“爸爸要是知道是你出的钱,他会同意吗?”孟凡民为难了:“那怎么?”吕瑞芬对孟凡民说:“我倒有个主意。爸爸不认识我,我就去他那儿当保姆吧。”孟凡民怔了半晌说:“可琳琳刚4岁,你咋离得开呢?”吕瑞芬说:“琳琳可以暂时放在天津她姥姥那儿。”孟凡民还是有点儿犹豫,吕瑞芬说:“凡民,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很苦,就让我来替你做这件事吧。”

第二天一早,吕瑞芬来到公公家,说:“听说您这里需要保姆,我想得到这份工作。”老人说:“我收入有限,工资不高,你愿意吗?”吕瑞芬说:“我是外地人无依无靠,在您这儿有吃有住就心满意足了。”老人说:“那你就留下吧,什么时候你找到合适的工作,想走就走。”

这是吕瑞芬第一回面对自己的公公。

吕瑞芬为了使老人能看到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她请人架起高频天线,后又加入有线电视网;为了使老人吃到可口的饭菜,她买来有关老年膳食营养的书,细心揣摩;风沙雨雪天,她不让老人到外面的公厕大小便,特意准备了便桶让老人在家使用。

一天晚上,吕瑞芬向老人提及他的儿子说:“二十多年的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亲人到底是亲人啊。”老人眼里满是凄怆,说:“凡民犯的不是小错,手里有人命啊!当年李湛功被我儿子害死,他妻子也自杀了,这是两条人命啊!我若原谅了凡民,人家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我呀。”老人老泪纵横,吕瑞芬不好再说下去了。

为了方便两家跑,吕瑞芬对老人说,自己在保定找了个人结婚,但她还是会在他这里做保姆。老人信以为真。每次回家,吕瑞芬都会仔细地向丈夫讲述公公生活起居、心情变化,让丈夫放心。

1990年深冬,70多岁的孟树亘老人突发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经检查,发现他的心血管有四处严重堵塞。据医生说,保守治疗难以令他彻底康复,最好的办法是做心脏搭桥手术,当时这项技术只有少数几家医院能做,且费用高昂。孟凡民夫妇商量后,决定用他们的铺面作抵押筹措资金,把老人送到医院进行治疗。

做心脏搭桥手术一般是截取病人自己腿上的静脉血管做材料,但医生检查时发现孟树亘的血管已缺乏弹性。为了不影响手术效果,孟凡民要求医生从他的腿上取血管。手术那天,孟凡民平静地躺在床上,医生把血管割下后,立即送到他父亲的手术室里。

四个小时后,消息传来:孟树亘的心脏搭桥手术成功了!孟凡民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晚上,在孟凡民的一再要求下,吕瑞芬用轮椅将他推到孟树亘的病床前,父亲安详地沉睡着。二十多年过去了,孟凡民第一次如此亲近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看着看着,孟凡民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淌。

住院期间,为了不使老人受刺激,孟凡民只有在老人酣睡的时候才默默地陪伴他。有一回,他听到老人在梦中喃喃自语,竟念叨着他的小名:“凡凡,凡凡……”回到自己的病房,孟凡民不禁失声痛哭。

腿部刀口完全愈合后,孟凡民在医院附近一家旅店住下,依然在父亲沉睡时前去默守。他知道父亲很爱吃保定槐茂酱菜园的什锦酱菜,专程回了一趟家,买来酱菜。当吕瑞芬将米粥和酱菜送到老人嘴里时,老人惊喜地脱口道:“槐茂酱菜儿。”吕瑞芬回到旅馆把这个细节讲给丈夫听时,孟凡民的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手术二十多天后孟树亘回到保定,在吕瑞芬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得到迅速康复。这次住院共花费了12万余元,老人握着一大把不能报销的单据,一再追问这些钱来自何处,吕瑞芬告诉他:“是社会上许多好心人一起凑的。”老人心里虽然疑云笼罩,却无法破解此奥秘。

1992年,已从天津接回来上小学的女儿琳琳生病住院了,吕瑞芬白天没时间去看望,晚上安顿好老人睡下,推说要出去办点事,然后直奔儿童医院。见到自己一直未能给予照料的女儿,内疚之情使她久久不忍离去。

孟凡民夫妇始终没有把爷爷的事告知女儿,她小小年纪实在难以体味其间的酸涩。女儿问:“妈妈,您为什么总不回家,是不是不喜欢爸爸和我了?”吕瑞芬强装欢颜,抚摸着女儿滚烫的额头说:“妈妈最疼的就是琳琳了,天天都想琳琳。妈妈现在忙,以后要天天和琳琳在一起。”琳琳说:“妈妈,咱家雇保姆,你咋给别人去当保姆呢?”如此复杂的逻辑关系,吕瑞芬如何说得清楚?

这天,吕瑞芬在女儿身边呆了很久,回去时已近午夜。外面飘扬着大雪,吕瑞芬走至胡同口,一幕景象使她惊呆了,老人拄着拐杖在风雪中站着,满身的雪花。吕瑞芬搀扶住老人说:“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啦?”老人说:“天黑雪大,你不回来,我不放心啊!”听了这话,吕瑞芬眼里的泪珠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1993年春,孟树亘老人背负了数十年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有关部门对他的工资待遇做了调整,医疗费全额报销,还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生活安定了,孟树亘却没有轻松下来,因为整理历史资料日夜忙碌。操劳过度,老人的眼角膜发炎,且久治不愈,渐渐失明了,吕瑞芬成了他须臾难离的拐杖。为了治愈老人的眼疾,孟凡民曾四处访医问药,得知要恢复老人的视力只有移植眼角膜,而医院又没有现成的可供移植的眼角膜。

父亲失明后,孟凡民常常去帮吕瑞芬照料父亲。他怕父亲听出自己的声音,和吕瑞芬说话时尽量压低嗓子,或者干脆打手语。孟树亘老人也当这个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男人是吕瑞芬的家人,对他十分感激。

1996年,在生意场上忙得不可开交的孟凡民感到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几乎将他击垮:肺癌晚期。

孟凡民做手术住院的那段日子里,吕瑞芬心力交瘁,两头奔波,一边是重病缠身、患难与共的丈夫,一边是双目失明、朝夕相处的公公。吕瑞芬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两个家。

孟凡民虽然做了手术,却难以挽留生命。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总结一生的得失,感到最大的幸福是得到了一位好妻子,最大的错误是自己年轻时犯下的劣行,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得到父亲的宽恕。

他给父亲留下了一封绝笔信:“亲爱的爸爸:我要先您一步去了。此生此世我不管用怎样的方式都难以洗刷掉我留在您心头的阴影。假如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话,我仍将尽最大的努力清洗自己所犯的过错。我不奢望得到您的谅解,但我会永远永远爱着您……瑞芬是我的爱人、您的儿媳,她也会永远永远爱着您……”

弥留之际,孟凡民拉着心爱的妻子的手深沉地道了一声“辛苦”,两行热泪表达了他深藏内心的敬意。他向医院和公证人员交待了最后的心愿:把眼角膜捐给父亲孟树亘。

孟树亘的眼角膜移植手术做得很成功,重新见到了光明。老人心脏不好,受不得一点儿刺激,吕瑞芬一直没把孟凡民的遗书给老人看,所以在孟树亘老人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始终不知道是儿子的眼角膜帮他观照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

老人去世后,吕瑞芬购置了一块墓地,将老人与丈夫合葬在一起。

这是一个悲痛的故事:一个永不宽恕,一个终生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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