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会去家对面的商场买奶茶,不是喜欢喝,是喜欢看那家小伙子做奶茶的样子。《小李飞刀》里,没看清刀在哪儿,刀已经在颈上了。这个速度就是奶茶小生的速度。下单姑娘把贴了标签的杯子一字排开,他扫一眼,抄起杯子,拧开奶桶,冰块早已飞进去了。五指夹起一把金桔,使劲儿,齐刷刷绽开,鱼一样跳到杯里,扣上小碗晃晃,冰块像焰火一样弹出来。一切都在瞬间完成。
从广州到北京,我买过很多地方的奶茶。把奶茶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出神入化了。中间有几天,小伙子不见了,改成姑娘做。味道还是一样的味道,只是看起来没那么过瘾。姑娘也快,麻利,但步步分明,沒有一气呵成的淋漓畅快。在小伙子手里,所有步骤只是一步,手起勺落,一杯奶茶就成了。我暗想,这种人是有福的。
有见道之福。身边小事,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程度,就是福气。有一次大冬天的夜里打路边走,老远看见有个老头在打着快板唱歌,我以为是乞讨的。但一听调子和节奏,就知道不对,乞讨的人唱不了这么欢。果然,走近了,发现他是周围小区出来溜达的老头,身边卧着一只狗,我不知道他唱的什么歌,歌词很欢快,唱得也有劲儿:全国人民大练兵!什么练兵嘣嘣嘣?什么练兵噔噔噔?什么练兵硿硿硿?什么练兵咚咚咚……
我当时就感叹,不可能有哪个乞讨的,能把歌唱到这份儿上。乞讨是给人家挣钱,就算有敬业精神,能卖力也就到头了,断然到不了起劲儿的地步,歌声中更不会透出满得要溢出来的欢喜。
这样的人,一生不会运气太差。他们能从小事上找到寄托,既不陷入虚无的泥淖,又不堕入欲望的深渊。这样活,才活得扎扎实实,稳稳当当,自足自得。《庄子》里讲过承蜩老人的故事。一个老头在树林里,举起竹竿捕蝉,就像从地上捡东西那么简单。孔子见了惊呼:高人啊!有什么门道!
老头眯眼一笑:有门道。练五六个月,一根棍上垒两个泥丸,不掉,失手就少了。垒三个,十次最多失手一次;垒五个,就跟从地上捡那么简单。
这个故事好,但有bug。Bug就是,一个秃头的棍,上边垒两个泥丸不掉,不符合牛顿力学原理。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就是老头的竹竿顶上涂了胶。粘住蝉,蝉就飞不动了。这才是门道。但既然是门道,就不能说破,大家都会了,门道也就不是门道了。
承蜩老人说,我的身子,就像一株枯树。我的胳膊,就像枯树的树枝,虽然以天地之大,万物之多,但我的所有精力都贯注在蝉的翅膀上,不反不侧,哪怕天崩地裂,飞沙走石,都不会从蝉的翅膀上转移开,如此,何难之有。
这通议论比故事漂亮太多了,虽然它一点也不真实。既然用志不分,为什么孔子一来,他就开始跟孔子唠嗑了呢?倒不如胡令能笔下的小孩儿: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
但真是这样,就没有人会记住这个故事了。这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想申明一个透辟的理论,需要虚构一个精巧的故事。精巧的故事扇动它的翅膀,迷人的议论才可以乘风而起。所以,切莫轻信美好的传说,它未必是真相。
我拿出手表计算过。小伙子做一杯奶茶是38秒,姑娘是46秒。其实他只比姑娘快了一点点。每做五杯,他能多出来一杯,大概就这样。
事实有摧毁许多美好的力量。澄清了,就没那么好玩了。
我开车从县城到市区,在没有摄像头的路段狂飙,飙到眼前的车纷纷后退的时候,感觉时间好像静止了,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世界只有我一人。进入市区,我看了下表,只比平时慢悠悠地跟在别人屁股后边快了十分钟。十分钟,也就是上一趟厕所的时间。从那之后,我开车再也不超速了。——急什么呢,省不了几分钟。
中午吃过饭散步,公司的小暖男跟我说,最近总是在纠结一个问题:怎样才能快速地赚到钱。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着急没用。
不过,着急会慢慢改变一个人。会让一个人宁愿相信传说,相信奇迹,相信一切的不可能。久之,会让他沉溺于意淫。但无论你走得多么快,只要是走路,就敌不过骑马,只要是骑马,就敌不过坐车。这就是真相。一点都不好玩。
虽然如此,我还是常去看小伙子做奶茶,依然觉得他是个有福的人。看一个有福的人做事,大概自己也能分得一些运气吧。这种运气就是,在你不再相信传说的时候,依然会觉得那个故事很漂亮。在你已深谙生活的无奈之后,依然对这世界抱有热情。
(周扬摘自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唧唧复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