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摆脱现实吗?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想到那个场景:在我陕北老家,一座坐北朝南的土窑四合院里,一个五十岁的老艺人,伴随着三弦和竹板揉成的古朴旋律,在五六十名观众的露天围观下,开始说《三女婿拜丈》,村民凑在台下,有说有笑,嗑着瓜子,小孩子跑来跑去,只有我在人堆里听得如痴如醉。这是我最早被文学打动。
“文学”这个词太大,一个小孩子可能也扛不住。我只是朦朦胧胧感觉,我喜欢听故事,那些文字和情节像清晰的刺,能扎到我。我们老家有陕北说书,老先生台上讲一遍,事后我立马就能复述给其他孩子,丝毫不差。在学校,我成绩特别差,惟独作文出色。30分的作文题,我每次都能拿到25分以上。
一个人到了我这个年龄,再从童年挑选光辉时刻,实在幼稚。可这一刻是我文学梦最真切的物证。上初中时,语文老师一进门,就问全班同学:“你们觉得,学习成绩差的人能不能写出好作文?”大家齐声说,能。老师在门口一笑,目光越过众人,嘉许地看了后排的我一眼,开始朗读我这篇名为《我的班主任》的作文。我自顾自心跳加速,坐都坐不住。
老师也说过,考不上高中,写作文再好也没意义。是的,从初中辍学开始,我开过压路机,做过保安、传菜生、宽带接线员、司机、电工,后来又在弟弟的建议下去开装载车。我成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农民工,在我的老家神木市,在纵横交错的黄土高原上,为养家糊口而挣扎。我觉得这不该是我的生活,那一点文学梦始终在摘不到的天上勾引着我,像一种悸动。但现实蛮横,不可能照顾这么细小的不甘心。
那个小学作文里常用的比喻,像预言一样划过我的少年时代。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吵架。一个说,你难道就一辈子这样吗?一辈子打工吗?另一个说,不然你想怎样?你能干什么?你能摆脱现实吗?
我后来写了一首叫做《胆小鬼》的诗,描述自己这种纠结:“害怕/所以不敢改变/骨子里怯懦/不确定的未来/没有勇气突破/不甘心/又能怎样/没胆量/就只能回到老路上/一个姓胆/名叫小鬼的家伙/住在心上”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压力到了一个关口。作为一个男人,现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的失败。我没有挣钱的本事,和老婆结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只能租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除了床没有别的家具。有时候出门在外,我想买点东西,却连几块钱都拿不出来。外边还有一两万的债务,这点数字差点把我生生压垮。
那时弟弟看我困难,介绍我去工地开装载车,生活才迎来一点转机。我朝亲戚借了三四万,买下一辆二手装载车,开始四处跑活儿。我每天拼了命地干,试图用汗水浇湿生活里过于灼热的苦闷。
30岁,我接到一个特别危险的项目,开着装载车在一个悬崖边作业。我怕得不行,但还是咬咬牙接了,结果干着干着,车突然脱挡,车屁股的配重部分猛向后摆,拽动整个车直接往悬崖方向栽了下去。我几乎是下意识,在一两秒间,推门跳车了,随后就听见哐哐哐哐,四声巨响,装载车连翻四个跟头,坠落在崖底。我死里逃生,当时心里第一个念头是:完了,我借钱买的装载车恐怕报废了。
我此前写的一首诗《堕落》,无形中成了这次事故的谶言:“你站在悬崖边上/你闭着眼睛往下跳/你以为你是在飞吗/你不是在飞/你是在坠落/你会掉入无底的深渊/你会粉身碎骨”现在翻出来这首诗,我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直冒。
好在那辆坠崖的车没报废,工地赔了9000块钱,我们又搭了小几千,把它修好了。陕北是一个冬季漫长且特别冷的地区,我们这些土方作业的工人,每年只有4月到9月半年时间能工作,其他时间就待业在家。
在缝隙里,我一直没忘了自己的文学爱好,某种程度上,那是我唯一的一点光。我用闲暇时间把神木十几个书店都走个遍,经常读书、读报,从那里寻找自己的栖息。比如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多人喜欢里边这一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我最喜欢的是这句:“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我感覺海子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就像在耳边告诉我要勇敢。
那时我发现,把喜欢的诗歌朗诵出来,变成自己的声音,有一种奇妙快感。一有机会,我总爱来两嗓子。有时候开装载车作业,驾驶舱里也没有别人,我就在飞扬的尘沙与轰隆的发动机声中,大声读几句《将进酒》:“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工友在底下看我大张着嘴,摇头晃脑的,就去问老板,这个人是不是有神经病。
有时候遇到夜班,在陕北辽远的、深紫色的夜幕下,我也会偷偷读读我自己写的诗,一个个难捱的夜晚才不会显得那样漫长。
一开始,我没有在快手上读诗,而是跟别人一样,在上面看搞笑的段子打发时间,或者自己拍摄一些方言段子,也积累了几千个粉丝。
转机在2019年夏天,有一天我在工地上看见很多砖,一车接一车,拉来卸下,摞成高高的立方体,估计有好几万块。我忽然发现这些排列整齐的砖,很像书店里一架一架排列整齐的书籍,这工地也不再是工地,而是一座巨型的书城,或者露天的图书馆。
于是一个灵感自己蹦出来:开“卷”读诗。我把两块板砖沿长棱合在一起,在手掌上打开,如一本打开的厚书;找来两个手机,一个用于录制,一个用于提示,搜索了《再别康桥》,藏在两块打开的砖里,然后“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开始朗读。这个视频不知怎么突然火起来。许多网友纷纷猜测,我两块板砖里到底藏着什么,是书?是纸条?还是手机?
一开始,看着几乎是往上飞的流量,我很惊喜,又有点迷茫。冷静下来,我猜测那个打动大家的点,可能是我本身是一个农民工,再加上这些年风吹日晒,生活重压之下,我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人,又瘦又黑,胡子拉碴,倒像一个五十岁的大爷。再配上时不时让人跳戏的、前后鼻音不分的陕北普通话,就形成一个魅力?
2020年8月,《再别康桥》的朗讀视频发布一个礼拜后,快手官方给我发来私信,说我这个视频特别好,可以上热门上头条。我也不知道啥是热门啥是头条,就加了快手老师的微信,他们把我的视频推出去了。后来一个朋友突然转给我一个视频,里面是央视主持人海霞老师,在向全国观众介绍我的视频,还说希望有机会能找我切磋切磋朗诵心得。我当时看完,根本不敢信,还以为这个视频是别人P出来搞笑的。
有人问我,你朗读这些古诗有没有什么技巧?我觉得影视剧和书籍,其实都能给我们提供参考。比如说《短歌行》,你读《三国演义》,看看你心中的曹操是什么样的,再看看影视,无论是老版电视剧里的鲍国安老师,还是新版《军师联盟》里的于和伟老师,都演绎得特别好,我们可以先从模仿入手,然后再结合自己的理解,揣摩曹操的心理状态,比较干净利落地把它朗读出来。那一刻,你就是雄心万丈的曹操。
2019年我的粉丝达到十三四万,2020年则突破30万。经快手官方推荐后,一路升到现在的八十多万。我开始清理之前一些不太好的段子,只留下读诗的视频。以前纯是自娱自乐,现在粉丝多了,我觉得这大概就是我的方向。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我找到了真实生活从未有过的荣耀和志同道合。
我有一个朋友,之前在学马头琴,有一次在一个音乐场合,见到了周杰伦。我问他,你见到周杰伦什么感觉?他说听到这个消息已经特别期待,等到后来距离周杰伦只有几米远的时候,内心的震撼是难以形容的。
这和我上央视见海霞老师很像。以前我就在《新闻联播》上看过她,还模仿过他们新闻主播的播音腔。想到要去央视见她真人,我就跟做梦似的。带着老婆孩子从神木飞到北京的途中,我一直感觉不真实,紧张得连胡子也忘了刮,头发也没顾上理。
上镜前我一晚上没睡好,一直在进行自我平息。等到和她进到演播室,我坐在椅子上,突然就不会说话了,极度口干舌燥,嘴都粘住了,舌头贴在上颚,下不来,我就跟下面的老师说,给我口水喝吧,喝了以后才好一些。现场朗诵《再别康桥》,本来我会的,都读错了,第一句读成了“轻轻的我来了”。
但海霞老师一直笑得特别可爱,整场节目做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心情舒缓下来了,我还现场给大家唱了一首我们陕北的小调《羊杂碎》。发到快手上,大家也都挺喜欢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梦想的土豆,也许放在农村,就只能做洋芋擦擦,但来到大城市里边,它就做成酸辣土豆丝了。
参加完央视这期节目,后面的中央3套、中央17套、农民频道和江苏卫视,也都要邀请我去参加节目,给大家读一读诗歌。我从来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登上电视台。
现在,很多人以为我发达了,纷纷来问我,这么大个网红,没挣几千万,也得挣个几百万。其实,我在快手的全部收益加起来,就是十万左右的样子。现在我开了五年装载车,收入渐趋稳定,再加上快手补充,我的生活状况确实有所好转,一家人在神木租的房子,也由十几平米的小屋子,换成了年租金一万的一室一厅,还买了面包车和电动摩托。
我仍然不满足现状,但是回望这些年走过的路,经历的种种困难,我觉得该抱有一个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生活要有计划,但随时准备好变化。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个湖,你拿一颗石子丢进去,会溅起水花,会掀起波浪,但湖面终归会复于平静。这就是现在的我,虽然拥有不少粉丝,上了几台节目,但是我还是我,还是那个每天在朋友圈发“砖业挖土窑洞 出租大小挖机 20装载机 联系电话xxx”的工人。
有时候望着工地上排列整齐、宛如书架一般的砖垛,我也幻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不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我要把我喜欢的诗集、小说,摆满整间屋子,像工地上那几万块红砖一样,一车接一车拉回家。那时候,我会专门开一场直播,告诉老铁们:我有一间书房,面朝生活,春暖花开。
(夏艺文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