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异乡成为家乡

发布者:我见繁星 2022-2-1 16:55 原作者: 蒋寻来自: 读者·原创版

有人说:“想认识北京就一定要去一趟天通苑,那里才是北京真实的模样。”

我从湖南去北京读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一不小心就在那里生活了18年。18年里,我换过很多份工作,也搬过很多次家。从2008年起,我在天通苑住了8年。

我和很多来北京打拼的年轻人一样,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找到一个便宜的栖身之所,又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工作,每天要花两三个小时往返其间。在早晚高峰的人潮里,自己仿佛蚂蚁一般,渺小又不辞辛苦。

那时候,每次下班到了立水桥,我都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过了这一站,我就快到家了。

这也是为什么我看到《立水桥北》这个书名时,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这个书名仿佛是我通往過去的一扇门,没有任何踌躇,记忆里有关天通苑的一切就浮现在眼前。我也会觉得作者就是“我们自己人”—她写的场景、人群和生活,就是我无比熟悉的,那也是我的所见所闻,甚至是我的亲身经历。

对任何一个大城市的异乡人来说,房子都是绕不过的沉重话题。在北京,不知道有多少年轻人有着共同的经历,或者买不起房,或者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机,也因此拥有了一个“北漂”的名字。

我在北京搬过10多次家,直到住在天通苑后才安稳下来。记得第一次搬家的时候,我用一个行李箱就装走了所有东西;后来搬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东西也越来越多,我不得不请搬家公司帮忙。我碰到过很多善良的搬家师傅,也碰到过将我所有的东西丢在楼下说要加钱才搬上去的师傅。

然而这些又算什么呢?在北京,什么样的年轻人都有。几个人合租一个单间的年轻人,给房东打小工睡在棚子里的年轻人……

我记得曾经和我合租过一个女生,总是笑眯眯的,一副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搬走了,找了一个半地下室住着,房租便宜一半。后来我才知道,她妈妈生病了,家里特别需要钱。

我在某出版社工作的时候,有个领导是我朋友,她也住在天通苑。她是我生活中见过的最会说笑话的人,动不动就拉着我说:“来,我给你说个好笑的事。”有一次,她说她正在为自己家的房子打官司,没说具体怎么回事儿,只说了好笑的那一段,“那时候,我老公居然说要和我离婚,不拖累我。我当时说:‘我不会和你离婚的,我一个学历史的,最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和老公划清界限的女人。’”

很久以后,她把过去的事情写成了《立水桥北》,我才完整地知道她当时经历了什么。当时她和老公刚毕业,举两家之力贷款在天通苑买了一套二手房,却不料卷入了一场官司。当时情况很不乐观,房子很可能会被收走,首付款43万没准儿也会打水漂,在银行贷的100多万还得继续还。这对两个年轻人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但是他们没有告诉父母,就苦苦地扛着,一边工作、结婚、打官司,一边说着笑话。

我总记得她拉着我说笑话的样子,看上去没心没肺,一副从没受过苦的模样。那一幕到现在也很打动我。

我在北京碰到过很多这样的年轻人,包括我自己。我在北京有一段漫长的低谷期:换了工作,公司说好的工资不兑现;住了几年的房子,房东让搬家,其实是为了涨房租;感情也不顺……但无论半夜流泪到几点,第二天也一定会按时起床,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拧干后敷敷眼睛,该干什么干什么,再难的时候也是要笑的。如果能够学会说笑话就更好了,终究是能学会的—这也许是我在北京学到的最大的本事。最后你会发现,哭着哭着,笑着笑着,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终究为了付更贵的房租而换了更好的工作,就像那个讲笑话的女孩为了房子拼命地写作,最终房子回到手中,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了一名真正的作家。

经历了如此漫长、艰难的过程,我们才算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异乡也是在这一刻变成了家乡。或许,这也是我为什么在离开北京时,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它不是我的故乡,离开它,我却觉得背井离乡。”

北京是一个让人感到情感复杂的地方。

我数次离开它,又数次回来。离开,是想找更好的机会、更好的生活;回来,却是在撞了南墙之后,再次发现它的好。它啊,似乎对于任何人的离去都不那么在意,但也有足够的胸怀迎接你的每一次归来。我有一个朋友,在互联网公司、出版社工作多年,始终兢兢业业,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离开了北京,在海南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独自生活。我们一度觉得,她选择了我们想过的生活。可是两年后,她又回来了,重新过上了从前的生活。

它是国家的首都,是国际化大都市,也是历史名城;它有着无数优质的平台,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年轻人来这里寻找机会,其中最敏锐、最勤奋、最聪明、运气最好的那部分人,似乎轻易就攀上了理想的巅峰。一夜成名在这里不是神话,一夜被打回原形也不是传说,都是不断在发生的事实。那个妈妈生病的女生,曾经娇生惯养,可有一天生活需要她坚强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强。去年,她跟我联系,让我给她介绍靠谱的年轻人—彼时她已经是创业公司的老板,做新媒体,拍短视频,买车买房,事业风生水起。

它是美的。众多古迹、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随意走入的小巷,可能都有来历。甚至我那小小出租屋的西窗,也总能捕捉到风卷云涌的好照片。

这里还有很多朋友,其中大部分是我的同事、前同事,完全打破了“同事不能做朋友”的魔咒。我第一份工作朝夕相处的十几位同事,迄今还在一个叫“树下”的微信群里,我们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后来的工作,都延续了这一传统,我和很多同事都是朋友,不做同事的时候就成为彼此的合作者。

也有些人在不断自我压榨的路上,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对于这个城市的快节奏生活越来越厌倦,也越来越想逃离被异化继而成为工具人的命运。

我终究彻底地离开了这个城市。离开的时候,因为疫情,没有聚会,没有送别,没有过去的悲伤和不舍—也许还因为我来去太多次,大家总有一种“你还会回来”的错觉。

我那个写书的朋友,她似乎从未有过绝望的时候,在她的眼里、笔下,无论生活多么纷纷扰扰,但底色永远是明亮的。“规划”是她面对庞大城市的利器,无论这个城市抛给她什么难题,她都习惯于规划,将问题拆分为一个个零件,一直拆到可以执行为止,然后一项项按时间完成,重新组装起来,最后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这或许就是我们普通人可以参照的路径—通过超越自我的方式超越眼前的困境。

她写的故事大部分发生在北京,但大部分是在离开北京以后写的。几乎她的每一篇小说里都有一个写故事的人。他们靠写故事赚钱、成名,更靠写故事与生活保持安全的距离,就像她一样。我也是一个写故事的人,写别人,也写自己。我在北京碰到过许多人,他们看上去十分普通,但是真正了解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他们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有着惊心动魄的感情,他们怀中揣着足以成为传奇的秘密,却如此平凡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我总觉得,只有这样大容量的城市,才能若无其事地吞吐如此多的故事,让故事的主角在这里得到一视同仁的接纳。

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写故事的人。我曾写过50万字的小说,呕心沥血,但它只是失败之作,我甚至羞于将它拿出手。我一直努力,也一直失败,但是从未放弃。意外的是,当我回到家乡,在一家百万大刊应聘时,主编竟然约我写一组策划。我从未写过这种类型的稿件,但因为这么多年一直在写小说,笔头流畅,加上多年来的积累和经验,竟然在短时间里顺利完稿,最终从一个城市顺利地过渡到另一个城市。

那一刻,我才明白,过去所付出的一切都不会白费。那个在我身后看似无动于衷的城市,其实给予我良多。2020年,我再一次离开它。我突然想,或许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就在那一刻,我发现它成了我的另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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