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怀念那些年,那浓浓的年味儿。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岁月渐深,年岁渐增,便越是怀念小时候的过年。
我就常生出这种感慨。
其实那时,故乡贫瘠的小山村,物资极是匮乏,日子也过得单调,唯独那年味,却比现在浓烈得多。
有一种年味,叫小时候的年味,叫故乡的年味。
终此一生,我们沉浸其中,年年反刍,永难忘怀。
01
年味的滋生
老师说,你们要认真复习呀,马上就期末考试了。
说这话时,腊月的北风呼啸,从窗户透明薄膜纸冲挤进来,呼啦啦作响。孩子们冻得红肿的小手,用力地握着铅笔,写着算着,兴奋想着:马上就要过年啦。
放学后,听说村东头的小伍哥从广东打工回来了,赚了大钱,赶紧奔了过去看热闹。
只见小伍哥西装革履,皮鞋铮亮,领带鲜艳,一看就混出了人样,见了人就装烟,笑着打招呼,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时髦气派。
见我们来了,小伍哥从里屋抓出一大把糖,挨个分派,间或温柔地摸摸孩子们的头。含着甜到心底的糖果,我舍不得吞下,忍不住心想,等长大了,也要去广东去打工,天天吃冰糖。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都有打工的人归来,发财烟、发财酒、发财糖,让村子一天比一天热闹。而孩子们,期末考试了,领通知书和寒假作业了,放假了。
晚上,不知是谁,在村子里放了一个响炮,“啪”。
静谧的小山村,久久回荡,一下子,仿佛在向整个村子宣告:年来啦。
02
年味的酝酿
爷爷定了初九解年猪,请了邻居帮手,约了杀猪匠老泰叔。
奶奶说,“细伢细伢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细伢细伢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栏里的猪,膘肥体壮,一年里,奶奶不知投喂了多少猪草、米糠、剩饭菜,就指望养一头肥壮的年猪过节呢。
年猪解好了,场面血腥,哀嚎凄厉,但似乎并不令人害怕。
中午,是一顿杀猪菜大餐,帮手的人,左邻右舍,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满满一大桌。鲜美的猪肉、内脏、猪红,久未尝荤的农人们的味蕾,一下便重拾了年的滋味。
下午,奶奶给子女们以及走得近的邻居,送去了猪肉或是内脏,图的是大家吃个新鲜。接着,便忙着将肥膘熬猪油,爷爷赶着腌猪肉。
随着一阵吱吱的熬油声,一股猪油的清香,弥漫在整个屋子。禾场里,还散发着猪屎尿的臭味,混杂成一种独一无二的年味。
约莫一个礼拜,肉腌好了,穿绳凉干水分,便挂上火塘炕梁上熏制了,俗称“炕腊肉”。
为了熏出火候和香味,奶奶会多烧一些松枝、稻草、锯末、细糠,伴着日子的烟熏火燎,炕上的腊肉在人间烟火之中,熏得金黄流油,腊香味渗透进肉的肌理深处,特别惹人垂涎。
腊味,是最香的年味儿。
除了解年猪,年前的十来天里,家家户户还会烫粉皮、打糍粑、磨豆腐、炸油豆腐、裁新衣、洗邋遢,紧锣密鼓,不亦乐乎。
炸爆米花的师傅,剃头的师傅,做红薯米花糖的师傅,酿小灶酒的师傅,仿佛约好了一般,次第进村了。
印象最深的,是炸爆米花。
一种老式的爆米花机,将大米装进机子的圆肚子,放两粒糖精,锁紧盒盖,平放在干劈柴火上,不停地摇滚着机器。
大概五分钟后,师傅看看了手摇柄上的压力表,说了一声,好了。
这时,将机子倒扣在附带长蛇皮袋的圆筒上,用一根铁棍翘着机器的盖扣,对围观的孩子们说,快捂住耳朵,话音刚落,用脚在铁棍上用力一踩,“砰”,一声巨响,一整袋爆米花便脱肚冲出,向蛇皮袋底边望去,装满了。
一股浓浓的热浪弥散开来,是热气腾腾的米花香,整座宽敞的堂屋里,每个人都贪婪地呼吸着。
年味,随着那“砰”的一声,似乎也喷薄而出了。
03
年味的爆发
大年三十,这一天终于到了。
天蒙蒙亮,就有或近或远、或长或短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响起。
躺在床上,听声辨户。
父亲说,这一挂鞭是哪家的,那一挂鞭是哪家的,甚至哪一家发了财,放的是一千响的大地红,父亲都能听出来。又喊我赶紧起床,也去燃鞭,迎接大年。
母亲早已经烧火了,开始做早饭,大多是下一锅鸡汤面。
之所以早饭简单,是因为一吃过早饭,奶奶和母亲、婶婶们就要聚在一起,忙着准备一大家近二十人的大年饭了,那才是过年最大的一场盛宴。
我和弟弟妹妹溜出门,去各家门口捡“哑炮”,一挂鞭燃放尽,总有被炸开未燃放过的“漏网之鱼”,捡起来,还可以燃放玩儿。
半晌午,父亲喊我,要我写对子。村里子读过旧私塾的尚爹,一肚子墨水,毛笔字更是铁画银钩,去求对子的人很多。
父亲却固执地要锻炼我,尽管我的毛笔字十分稚嫩。他和我一起裁红纸、量尺寸、折字位,然后要我选取万年历里的春联,用毛笔写到红纸上。
爷爷在旁边看着,说给我也写一副吧,父亲说这副要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很快,堂屋的地上铺满了对子,等待着墨痕的风干了,墨香也成了一种年味。奶奶端来刚熬制的热米糊,里面一把稻草扎的刷子。
父亲带着我,举着木梯子,将一幅幅对子端正地贴到每一个门框上,到处洋溢着喜气。
这时,年饭也做好了,女人们忙活一上午的佳肴,摆满了整整一桌。
我的故乡,年饭是中午吃的。父亲去大门口燃放起一挂长鞭,然后赶紧将大门关上,取意财神进门,不让他跑了。
合家的人,围坐一大桌。爷爷端坐上边,念念有词,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祈来年风调雨顺饱暖安康。
他端起酒盏,吆喝一声,一起回来过个热闹年哟。
而除夕之夜,一大家人,围着老树蔸火,烧得红红火火,烤得暖暖和和,夜话守岁,扯着各种家常闲话。
村里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激动的喜悦,都不想睡觉,生怕一觉睡过去年就过完了,真应了苏轼的那句“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
村里的女人们,则约在一起成群结队,给一年里新出生的小孩送压岁钱。
母亲也给我压岁钱,不多,但总是小心翼翼藏进贴身的衣兜,兴奋得像个百万富翁。
一直到了12点,快要转钟之时,父亲早把长鞭挂好了,眼睛不停地看一下手表。
这个时间要把控好,马上就是新年了,转钟那一刻,就如春晚的倒数,一定要用最响亮的爆竹声,迎接财神寿仙福星进门,这叫“开门炮仗”。爆竹声后,碎红一地,灿若云锦,俗称“满堂红”。
有人性子急,爆竹先响了起来,不一会,“噼啪噼啪”,整座村子里响起密密麻麻、急急切切的爆竹声,里面还夹着“呜……啪”的春雷炮,一股呛人的爆竹喜气,弥散在整个村子里。
“爆竹一声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一刻,年味瞬间爆发,掀起高潮。
04
年味的蔓延
大年初一,年味更是高潮迭起。
一大早,在不绝如缕的爆竹声里,我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母亲说,来,穿新衣服咯。
那年月,只有到了过年,浑身上下才能焕然一新。
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浑身都觉得轻飘飘,走路格外地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了扯坏了。
还记得有一年,母亲给我在镇上集市置了一身小西装。除夕当晚,母亲想将西装熨得更笔挺,让儿子更帅气,却因为不大会用刚添置的电熨斗,温度过高,将裤子烫了一个大洞。
那晚,母亲自责地哭了,我也难过,跟着哭,因为第二天没有一身新了。
一大早,父亲便带着我们给村中长辈拜年,打躬作揖,说吉祥话。首先去自家的爷爷奶奶,“大爹细爹,拜年了,祝您健康长寿”,爷爷奶奶笑着,连声说好。
路上碰到左邻右舍,个个满面春风、喜气洋洋,拜年啦,拜年啦,恭喜过个热闹年呀。
拜完年后,村子里的男人们,还要敲锣打鼓,去给合村的祖宗坟前拜新年,还要去给头一年去世的老人拜新香。
敬生重死的力度,一环扣一环,演绎得紧凑有序。
忙完这些,爷爷还要带我们去自家祖坟拜新年,拎着祭品和爆竹,爬上一座山腰,来到曾祖父曾祖母的坟前,跪拜祭奠。
爷爷说,要保佑孙子们长大了个个当大官、发大财呀。
而接下来整个正月,一大家子走亲串友,登门祝福,吃喝玩乐。乡间田塍路上,随处都能碰到走亲的人们,长长一串,笑语相闻,互道贺喜,很是热闹。
那会儿的人情味儿特别浓。去了外公家拜年,妈妈的兄弟姊妹,也都要轮流去拜年,每家住一晚。回到家,父亲这边的兄弟姊妹,也要每家每户吃一顿。
一整个正月里,几乎都是在走亲戚、做客人、吃酒席,容不得你歇火。
络绎不绝的走亲串友的山路上,常会遇到玩龙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年味儿,闹腾腾地蔓延在十里八乡。
05
年味的尾巴
似乎很快,又似乎很久,便到了元宵节了——这是年的尾声了,却也是最后一个高潮。
那时都穷,但整个正月有三天必须燃放爆竹,一天除夕,一天初一,还有一天便是十五,也有送年的意思。
俗话说,“三十夜的火,月半夜的灯”。元宵夜里,整个村子里家家户户一片灯火通明。
而元宵当晚,尽在一个“闹”字。孩子们固然嬉戏疯耍,大人们也会玩龙舞狮,贺贺一年来有喜事的人家,讨要一点喜钱,作为公家的经费。
庆贺的队伍,挨家挨户走贺,每到一户,主人赶紧递烟、敬茶、寒暄。队伍里,总有一两个“发彩”的人,多是些读过古书、口才好、嗓门大的耕读汉子,彩词大抵是如下之类:
黄龙玩得喜盈盈,来到贵府贺新春。
家业兴隆人上人,事业成功腾青云,
东遇贵人西遇喜,南进洪福北进财。
自我黄龙庆过身,金光灿灿好前程。
“发彩”的人,提足中气,敞开嗓子,每念一句吉祥词,众人便齐吆一声“有”,黄龙也暂歇,只是围着打圈。
待到念完最后一句“自我黄龙庆过身”,刹时,炮竹齐鸣,锣鼓敲响,黄龙便摇头摆尾、腾跃舞动起来,还能灵动摆出各式造型。
这样的场景,将年味发挥到极致。夜深透时,庆贺活动宣告结束,村人们带了一点疲倦、一些不舍,解散回家。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
回家路上,爷爷说,要准备春耕的种子了,“细伢望过年,大人望种田”呀。
第二天,孩子们也要报到上学了。
有时想,为什么我们总怀念小时候的过年?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贫瘠,过年才有新衣美食,感觉一年没有白忙;或许是因为那时的纯澈,快乐很简单,捡到一把“哑炮”便如获至宝;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古朴,满满的仪式感,涤荡一年的心尘。
或许,只是因为那是故乡,当年自己也还是小孩。
点个在看,一起怀念那些年,那浓浓的年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