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看闲书,这回看的是阿城的《常识与通识》,我最感兴趣的是他津津乐道的怪力乱神——圣人“不语”的事。比如他讲到的借尸还魂,不是原创,而是复述,用时髦的话说叫作“重新演绎”。
一个故事是《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的。说是乾隆年间,户部员外郎家里有个仆人,他的妻子突然病死了,第二天要入殓时突然又活了,问:“这是什么地方?”她的言行举止像个男人,而且看到丈夫也不认识。她说自己本是个男子,前几天死后,魂去了阴间,阎王说他阳寿未尽,但须转为女身,于是借了具女尸还魂。大家问她以前的姓名籍贯,她却不肯说,说事已至此,何必再辱及前世。有人听到她叹息自己读书二十年,做官三十多年,现在竟要受奴仆的羞辱。她还在梦中说积累了那么多财富,都给儿女享用了,钱多又有什么用。三年多后,她终于郁郁而死。
《阅微草堂笔记》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纪晓岚,许多民间传说中的主人公。
另一个故事出自同为清朝人的吴炽昌的《客窗闲话》。说有个翩翩少年,随上任做官的父亲去四川。不料过险路时马惊了,公子坠落悬崖,魂一路飘到山东的一个村子里,落到一个刚死的男人的尸体里,醒来后看到一个老太婆摸着他叫“我儿”,并且指着一个丑女人说是他老婆,又指着一个小孩说是他儿子。公子大叫冤枉,拿镜子一照,看到自己居然是个四十多岁的麻子,又要吃糠咽菜,家里又破又脏,就哭着说:“我不要活了!”后来有个老头儿来劝他,说:“我知道你是借尸还魂,但到了这一步你只能做这个人该做的事,自食其力,了此身躯。”公子说自己过去只会读书,现在怎么养家糊口?老头就想出一个办法,说麻子原来不识字,死而复生居然会吟诗作文,一定会有人来看怪事,办法就有了。公子按老头教的去做,果然来看的人很多,公子趁机引经据典,显示学问,结果就有人到他这里来读书。公子开馆教书,收入不错,足以养家,后来还中了秀才。他回到四川的家,父亲相信了他,但是母亲和两个哥哥都执意要赶他走,于是父亲给了他两千两银子,要他回山东去。
阿城由此得出结论:“从世俗现实来说,人们看肉身重,待灵魂轻。再进一步则是‘只重衣冠不重人,连肉身都不重要了。”
我喜欢阿城复述的故事,但是不同意他的结论。或者说同样的故事在我们身上生发的刺激和引起的联想完全不同。
我觉得这两个故事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一个道理:家有万金不如薄技随身。或者叫——示子千金,不如教子一技。
你看这两个故事,当一个人(不,一个灵魂)重新投胎时,容貌、地位、财产、家庭背景一样都带不走,连性别都不能“沿用”,前世的经验毫无用武之地,年龄也会变化——第一次活得正热火朝天,还魂之后可能面临衰老及世态炎凉的双重煎熬。也就是說,投胎、还魂好像频道转换,会被扔到什么地方、什么环境,面临怎样的生存困境和心理落差,都不是事先可以预知的,那样“重新做人”,真是无助到恐怖的一件事。
可还是有一线希望在。看那个公子,虽然面目皆非,但是原来读的书还在,而且果然靠着肚子里的诗文改变了生活——那是真正的自救。
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启示,教我们该如何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巨大变化和生存困境——虽然不用死而复生,但我们谁都不能保证这一辈子不遇上点儿大起大落、沧海桑田。
家有万金不如一技傍身,今天,依此类推就是:家有豪宅香车不如一技傍身,家有许多绩优股而且正在天天涨停还是不如一技傍身,因为那些都是身外之物,都是随时可能失去的。
(嘉 卉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茶生涯》一书,喻 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