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东坡的直谏,包括沉沦后回归田园、对于诗画艺术的嗜好、愈来愈深地走入民间、热衷于异人异事等,这些都是出于一种天性。这就是现代人所讲的“自我”。就是这种生命中的强大牵拉或推动力,才造就了这样一个苏东坡。这个“自我”是其本来质地,是基础、核心与源头。它本来就在那里,不曾偏移或丢失,所以一直顽强地吸引他、作用于他、固定他。它有不可抵挡的生命的磁性,将一个人紧紧地吸住。他的言行一旦与之发生冲突,或稍有松脱剥离,就会感到撕扯的痛楚,不可忍受。这是一种自然的反应。
自我的拗力在不同的人身上体现出不同的情状,越是敏感强大者就越容易被它牵引和规定,在行进中受制于它。在这个过程中,生命个体与客观环境往往不断冲突,并渐渐变得不可调和,愈来愈剧烈地破坏他与社会相对和谐的关系。出于理性的把握,一个人在生活中或有其他选择,却往往难以实施,最终变得软弱下来。可见“身”和“心”是一对矛盾体:心里要规避,身体却要趋近;本想疏离,另一种莫名的力量却要把人揪住。苏东坡屡次要求朝廷将其外放,这是理性的判断;但真正远离之后,他又渴望进入权力的中心。现实是残酷的,他最后要被迫走得更远,到黄州、惠州,再过海入琼,进入荒凉的蛮夷之地。
人生的不测与危厄,其中一部分源于自我的拗力,是它作用于生命的结果。它终究是一种神秘的、无法改变的力量。苏东坡在长长的迷途中不断感悟,有时对前路与后路似乎是清晰的,觉得自己正沿着一条隐隐的轨迹向前挪动,生命被其牵引。“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这是苏东坡的第一次沉沦,是他在惊魂未定之际在黄州写下的词句。“惊起却回头”,即看到那片灯火辉煌处,那个热闹而混乱的蜂巢,爱恨尽在其中。此刻他作为一只孤独的鸿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从一个寒枝跳到另一个寒枝,依旧难以停留。在这个时刻,一个惊魂未定的、疲惫的生命多么需要一个支点、一处喘息之地。他在生活中何尝不想通融,许多时候也唯恐不周,但一切都无从弥补,作用有限。那个“自我”实在太强大了。违心是痛苦的,他最后还是不能委屈自己。在它的牵拉之下,诗人缓缓地、不可更移地走向一个目的地。
鹰飞得再高,最后还要落到地上。这是生命的隐喻。
关于命运,我们一直尝试用多种方法寻找答案,常常归于迷茫。它超出了我们的理性。谁使我们亏空,谁让我们偿还?仍旧不得而知。那些智者期望在离开之前偿还自己全部的账单,结算之路却十分漫长。
(张 愚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斑斓志》一书,张伯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