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到极致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发布者:玛奇朵 2021-11-13 02:12 来自: 草根读书

穷人缺什么:表面缺资金,本质缺野心,脑子缺观念,机会缺了解,骨子缺勇气,改变缺行动,事业缺毅力。

感觉又是一个非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因为贫穷于我而言,不是一个千里之外的形容词,而是我生命的关键字。像皮肤外的痣,身体内的瘤。我承认,我性格、消费方式和思考方式,都因此受困。好在通过不断自我突围,它造成的束缚,已经越来越小。

但之于母亲,她过了大半生的穷日子,紧张屈辱,不得放松。她看遍白眼,渐而自我轻贱,乃至以后境况渐好,仍逃不脱思维的局限。我母亲从前说,玲俐(小名)啊,以后嫁人别东挑西拣,别人不嫌我们家穷,就行了。

贫穷的底层村庄

前不久,《长江周刊》为我做过一个专版。访谈中有一个问题:出身农门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我说,更深切地了解人间疾苦,以及人性善恶。

因为版面关系,答案展不开。

我想说的太多了。我所出生的村庄,几乎所有家庭,都被贫困这张大网所覆盖。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户不愁吃穿,其他的,大多在贫困线上挣扎。生存资源是土地,谋生手段是力气。面朝黄土背朝天,苦累贫病,不得停歇,但境况年年如一。

早在童年时,我就对教科书上鼓吹的“贫穷是一种美德”,产生深深的怀疑。因为我知道,贫穷不是美德,而是噩梦。它除了让你羞耻、窘迫、短视、不自由,而且会将人性中的阴暗面,逐一催生、放大、膨胀,直至不可控。因此,穷人的犯罪几率居高不下。相比于富人,他们更可能冲动、残暴、仇恨、铤而走险、不计后果。

萧伯纳说:“当最大的危险,即贫穷的危险萦绕在每个人的头脑中时,安全——文明最重要的基石——是不存在的。”

有一回闲得无事,回想了一下村庄里的人,发现参与过犯罪的,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而走在犯罪边缘的,更不必说。

然而,不论如何折腾,多年以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甚至是全部),生活质量都没有太多改观。依然为钱发愁,依然不被尊重,而财富、见识与资源的多寡,横向比较起来,和父辈并没什么变化。

一户普通农民家庭的收支

和村里人一样,我父母都是农民,半辈子在土地上谋生。白手起家,一穷二白。到弟弟妹妹出生,我家全部经济来源是:四亩二分田,三亩地,菜园两个,猪两头。

来算一下一个普通的五口之家,能否利用这些资源活下去。

四亩田,人手少,没钱买肥料,长势不旺,所以收成都很一般,亩产大概三四百斤。四亩田加在一起,大概一千三四百斤。种双季稻,双抢时节每天忙到夜深,累成狗,乘2,两千六七百斤。

新谷出来,首先要交公购粮。

公粮。公粮每亩30斤,即130来斤,满满一担谷,必须无杂质,干燥,饱满。每年交粮,父亲都会把最好的那一担,挑到粮库去。没有一分钱。

购粮。购粮每亩140多斤,即600多斤。有部分报酬,100斤17块。随着物价,有所浮动,但均低于市场价,大概折半。(因为这个,我打电话问母亲,母亲打电话回村,问了一圈村里人,证明是事实,才写上来。)

交完公购粮,卖完谷,所余的粮食,年年都不够吃。

青黄不接时期,米缸已空。

怎么办?借。

借100斤谷,要30斤的利息。一般借3担。第二年收割,还4担。第三年就得借更多。涸泽而渔,恶性循环。以透支资源来填补亏空,必然导致更大的亏空。于是,在粮食上,我家就有了一个愈来愈重的负荷。

地里种花生、红薯、大豆。红薯喂猪,花生大豆收成每年大概700多斤,一部分留来吃,一部分拿来卖。六七毛一斤,可得两三百块。

猪是最值钱、最容易变现的资产。但一般不到200斤时就杀了,200斤还是猪苗,长势正好,一天能长一斤,但到了开学,急需用钱,没有其他方式。杀!肉一块一斤(80年代),能卖200来块。

以上就是所有收入了。理完这个,深觉底层农民的生存,真是一个奇迹。

我们家五口人,衣食住行,虽然一再压缩,享乐性的东西,想都别想。(我参加工作前,家里都没有电视机,不是怕干扰,纯因穷。)但不论如何精减开支,医疗、学费,以及村里的红白事送礼,却是逃不开的费用。

犹记得每年开学前,家里的大人和小孩,都陷入浓浓的焦虑。

那时学费高,小学的学费就要140块左右。我妈说,就是把家里的余谷卖光了,也凑不齐你们的学费。最后的举措往往是卖几担谷,借一部分高利贷,才勉强凑齐,送我们上学。

粮食有利息,钱也有利息——高利贷5分利,100块钱,每个月要还5块,一年,就得还60。以我家当时的经济能力,还利息都难,还本金,则是不可能的任务。就这样,利滚利,息滚息,家里负债越来越多。

我父母像两头负轭老牛,终年不松套。忙完田里忙地里,忙完地里忙家里,到了夜里,又忙着操持家务。但无论如何辛苦,还是越来越穷。

紧急用钱时,四处借债,考虑到我家家境,无人愿意伸手。我说无人,真的毫不夸张。很多时候,父亲早上出门去借钱,到了夜深回来,一分钱没借到。

谷子、花生和大豆都难卖,大家都是种田人,没谁要这个。吃商品粮的人,到底是太少了。大多数时候,卖豆子和借钱的处境是一样的——大清早挑着一担豆子出去,到了镇上,赔尽笑脸,没人要,夜深又挑回来。心灰意冷,满目无光。

而且,生活不会因为穷人的困窘,而心生悲悯,对你另眼相待。

有一回,父亲被拖拉机辗过,他大难不死,活了过来,醒来后,说:“我想过,如果我残了,也不会拖累你们,就一口喝乐果(农药)死掉,不给你们添麻烦。”

他大病未愈,去搞副业。一个人,带着一个铝罐,和一床被子,呆在原始丛林里,伐木,烘烤,背到大山那边,卖了钱后再原路折回。路远,一天只够一趟。山路崎岖险峻,他时跪时立,膝盖磨得血肉模糊。晚上睡在黑洞洞的树林里,没有帐蓬,没有防护,野兽与夜风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回他看到几颗树,以为是桂皮,剥了一蛇皮袋,兴致勃勃地带回来,说可以拿来卖。没想到什么也不是。

村里类似我家状况的家庭,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在80年代,南下打工的热潮还没有兴起,大家没有其他来钱的途径,只有更努力地刨作。土坷垃敲得更细,耘禾耘得更勤,水放得更足,农家肥挑得更多。

也许有人说,可以做小生意啊!真是“何不食肉糜”的天真!如果有那个本钱,早已境况好转。但没有。我在整个小学阶段,没看到我们家有过闲余的一块钱。往往要买一包盐,都得好好掂量。

就这样,穷人因为种种原因,困在西西弗斯式的苦役中,日日如斯,年年如斯,循环往复。

而贫穷所带来的危害,远不止生活的不便,物质的缺乏,更可怕的,是对精神的逐渐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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