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问题 我是一名脑外科医生,主要工作是为病人进行脑部手术,驱除病痛。在所有的外科科室中,脑外科应该算是最苦、最累的,挑战性也是最强的。为什么?因为大脑实在太复杂了,而且大脑对人而言也太重要了。你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或者忘记一个人,你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全是由大脑控制的。
因为大脑是如此神秘,所以,作为一名脑外科医生,经常会有病人问我各种问题。我总结了一下,问得最多的问题有以下三个。
第一个问题:“大脑是不是真的像豆腐一样?”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回答得严谨一些。一般来说,大脑比较柔软,可以变形,易于牵拉,有一定的韧性,不容易出血。但是,每个人的大脑是不一样的,有些人的大脑像嫩豆腐,一碰就出血,一碰就碎。所以在手术中,遇到这一类大脑,止血非常困难,要用特殊的止血材料才能把它压住。有时候,即使在手术台上止住了血,回到病房后可能又会出血。这个时候怎么办?只能让患者回到手术台上再开一刀。
第二个问题:“脑瘤是什么样的?”说实话,很多脑瘤长得和脑细胞很像。肿瘤是怎么来的?肿瘤是正常的身体细胞突变而成的,所以它和正常的细胞组织属于一母同胞的“兄弟”。这就给脑外科医生带来一个问题——我们在做手术时必须把肿瘤和大脑分清楚。
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一方面,依据外科医生的经验,这非常重要。但经验和能力是主观的,不一定靠谱。另一方面,就要靠神经导航系统。我们现在开车很多时候靠导航,开刀同样也需要导航。我们给大脑开刀,首先要通过神经导航系统,找到肿瘤在哪里。其次,我们可以选择一条最合适的开刀路径,确保最低程度地伤害大脑,并且最大限度地切除肿瘤。而当我们开刀的时候,一旦偏离了手术路径,导航系统就会发出警报;最后,神经导航系统还能告诉我们肿瘤有没有被切除干净。
第三个问题:“你已经做过很多手术了,还怕不怕?”说句实话,刀开得越多,我胆子越小。到目前为止,我开刀已经超过6000例,但我现在变得胆小如鼠。为什么?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你开刀越多,你见过的并发症就越多。所以,每次开刀,我都会害怕这些并发症出现。第二,我越是了解大脑,就越是对它敬畏。我有时摸着它,会觉得它就是一个宇宙。现代科学对于大脑的认知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2018年,《科学》杂志上曾经刊登了一篇论文,科学家终于弄清楚了果蝇的大脑结构,一个果蝇的大脑里约有10万个神经元。那么人的大脑里有多少个神经元呢?860亿个。科学家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大脑是怎样处理数据的,到目前为止,我们离大脑的真正开发还非常遥远。
经常有朋友对我说,你们脑外科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离得比较远。我觉得这其中有些误会,其实脑外科与老百姓的健康息息相关。
比如,现在我在演讲,一个人的讲话就是由大脑的语言功能区控制的。语言功能区在哪里?在太阳穴稍微后面一点的地方。如果你是用右手写字,你的语言功能区就在左边;如果你是左撇子,用左手写字,你的语言功能区则在右边。
假如一个人不幸长了肿瘤,而且肿瘤长在语言功能区,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开刀切除肿瘤。
为了保护语言功能区,医生必须把肿瘤识别出来。怎么识别呢?刚才我提到的神经导航系统,可以对肿瘤进行大致的识别。但具体到每一个人,语言功能区都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汉语的人和说英语的人,语言功能区就不一样。假如你会说汉语,又会说英语,还会说点上海话和广东话,那么语言功能区又会不一样。病人到了手术台上,医生怎么去判断这个病人的语言功能区到底在哪里呢?
曾经有一个病人,他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脑瘤就长在语言功能区附近。一开始他去当地医院看病,医生对他说,你开了刀以后可能就不会说话了。他心想,如果真这样就不能再当老师了。他不甘心,于是找到我们,希望我们能够保留他的语言功能。
说实话,我们也不能给他保证,只能尽力而为。因为他是语文老师,所以开刀那天,我跟他说好,我一边开刀,他一边背诗。于是,我开刀的时候,他开始背诗:“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背完一首,再背一首。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只有不断刺激他的脑回,才能确定他语言功能区的位置。我把他所有的语言功能区的脑回位置做好标记,然后从非语言功能区进入,把肿瘤切除了。开刀以后,他一开始不大会说话,但是能发出一个个单音节,能讲自己的名字。术后一个月,他讲话沟通基本上没有问题了。术后3个月,他又回到学校当老师了。
作为一名医生,最开心的时刻就是看到你的患者经过治疗重新好起来,那种职业成就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当时,我做这台手术花了7个多小时,没下过手术台,也没喝一口水,肚子饿坏了。但是看到这位语文老师重返工作岗位,我觉得还是挺值得的。
我再举一个例子。有一天我刚开完刀,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个男的,他很激动地说:“我老婆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谢谢你!”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正准备挂电话,对方急了:“黄医生,我是病人家属,我老婆两年前在你那里做过垂体瘤手术,你还记得吗?”我才突然想起来。
这对夫妻刚来医院的时候,看起来关系不太好。因为他们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查来查去,双方都没问题,吃了很多年的药,还是没有孩子。后来,一个比较有经验的妇产科大夫建议他们去做头部核磁共振,结果确诊妻子患有垂体瘤。这个微创手术是从鼻子里做的,创口很小。做完手术一年多,他的妻子就怀孕了。
原来,脑垂体虽然只有1.5厘米左右大小,却掌管着全身的内分泌功能,也包括生殖系统的内分泌功能。脑垂体通过分泌激素,就像把一份份文件从上往下传递,告诉卵巢什么时候排卵,告诉子宫什么时候来月经。而一旦垂体上长了肿瘤,激素不分泌了,生殖系统也就无法正常运转了。肿瘤被摘除以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所以说,我们脑外科并不神秘。大脑和人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我们与老百姓的健康和生活也是息息相关的。
在过去的10年里,我经常被派往世界各地学习,去交流脑外科的治疗技术以及进展。
201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其实,共和国的70年历程,也是中国的脑外科事业飞速发展的70年。20世纪50年代,我们向苏联学习,请苏联的神经外科医生到上海来开刀。当时开了七八台手术,很多肿瘤都是用手抠出来的,死亡率比较高,因为当时我们对脑外科的认知水平还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
而今天,我们医院一年的手术量达到了1.6万台,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这样的数量,在全世界的排名都是数一数二的。不仅如此,我们在脑肿瘤、脑血管病、颅底外科、功能神经外科等领域都位于世界前列。
以前,我们派医生到国外去学习新的技术,回来引进技术和设备,为中国人民服务。现在,我们成立了神经外科学院,吸引了全世界的医生到上海来学习脑外科新技术,其中包括韩国、日本、德国、意大利、英国、美国等发达国家的医生。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外国医生都来这里学习呢?因为外科是一门实践的学科,你做的手术比别人多,你做的手术比别人好,人家自然会虚心向你学习。当然,今天我们取得的这些成就,是几代中国脑外科医生共同的心血。
外科是实践的学科,外科医生是一刀一刀练出来的,外科事业也是拼搏出来的。只有吃得了别人吃不下去的苦,才能开别人不会开的刀。但是这个苦,有的时候真是太苦了。因为做医生本来就不容易,要做一个好医生,真的很难。
我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但是当年,他曾经坚决反对我当医生。那一年,我填写高考志愿的时候,他明确表示不许我填写医学院校。但是,那个时候的我比较叛逆,年少轻狂,并不理解父亲的苦心。我心想:你自己做了30年的医生,为什么不让我做医生?所以,我不顾他的反对,人生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填写了高考志愿。
我的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医学院,第二志愿是厦门大学医学院,第三志愿是福建医科大学。填完以后,父亲看了我的志愿表,神情很复杂,但没有说什么。从第二天开始,他一改原先的反对态度,带着我去争取复旦大学医学院的推荐表。后来因为分数够了,推荐表也没用上。这件事我记了一辈子,因为他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一个好父亲。
后来我参加工作,做了十几年的医生,深刻体会到了这一行的艰辛。一年365天,没有节假日,每天都得去医院看病人,经常36个小时乃至48个小时不合眼。
这个時候,我才体会到父亲的苦心,也知道了他当初为什么反对我当医生。不是因为他不爱医学,更不是因为他不爱我,而是因为他舍不得。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的孩子也跟我讲,爸爸,我要报考医学院,我想我也会舍不得。但我也会像我的父亲一样,尊重且支持孩子的选择,并尽自己的努力去帮助他实现梦想。因为,当医生,一直都是一件对的事、好的事。我还会以身作则地告诉他,怎样做才算是一个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