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什,我看了两场走钢丝表演。这两场表演都是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刻出现的,一次在夜市中,一次在剧场里。
我所见的第一场走钢丝表演,是在音乐声骤然停止的那一刻突然开始了。表演者是个女孩,她大约二十岁,眉眼深邃,是漂亮的维吾尔族人。她扎着双马尾辫,头发染成黄色,身穿白色表演服。她的助手也是一个维吾尔族女人,穿着酒红色的职业装、高跟鞋,端正地站在钢丝绳的下面,认真地盯着钢丝绳上的女孩,似乎在担心着她伙伴的安全。其实钢丝架子很矮,不超过三米,而女孩所走的那道钢丝,大约架在两米五的高度。中学时候,学校里稍顽皮些的孩子,谁不敢跳两米五的矮墙?我这样想着,丝毫没有担心。女孩手上持一根比钢丝架还要长的杆子,用于保持平衡。她目视前方,缓缓走上钢丝,从容地做了许多动作:跟着音乐走出简单的舞步,转呼啦圈、劈叉,如履平地。观众们十分捧场,一次又一次叫好。最后一次,她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在我看来,她接下来的表演并没有什么悬念,她一定可以完成。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开始紧张起来,我看见她深吸一口气,手中不断调整平衡杆的位置。鼓声持续很久,她不时伸出脚试探,却始终没有踏出一步。她的紧张让我瞬间也紧张起来,我突然感到不忍,害怕自己的注視加剧她的不安,虽然我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次看见走钢丝的表演是三天以后,我们一行人在一个专业剧场里坐着,眼前依然是一支又一支的新疆歌舞,我几乎已经陷入鼓掌与微笑的程式之中。在一阵激动人心的音乐响起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舞台上并没有人。周围突然有人发出一阵惊呼,我猛然抬起头,发现十几米的上空,有一个体形纤瘦、肤色黝黑的男孩,手持平衡杆,已经沿着细细的钢丝缓步走到了剧场上空的中心。
那画面让我十分震撼,大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假设前次观看女孩走钢丝时,观众都明白她掉下来至多受一点伤,因此能够心情放松大声叫好;那么这一次,所有观众都明白,他出差错会意味着什么。没有人叫好,没有人鼓掌,我甚至没有听见音乐声,不知道是音乐停止了,还是我当时什么都听不见。我仰着头,眼睛无法离开那个男孩,我看见他一步一步朝前走,踩出简单的舞步,倒着走,向后躺倒在钢丝上……我想象了他掉下来的情形。会怎样呢?他会和他长长的平衡杆一起砸向我——这个剧场地面的中心。恐惧和逃离的念头一并诞生,而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做出令人惊讶的动作:将平衡杆移向肩部,朝前俯下身子,看向地面。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眼睛,他所有的表情。他皱着眉毛,鼓着腮帮子,紧抿嘴唇,瞪大眼睛。我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因为他看见我的眼睛,而我仿佛也借了他的眼睛,从高空俯瞰了自己。
表演结束的时候,我周围的座位空无一人,我为自己感到高兴,我以为我做到了一个合格的观众:没有让表演者在最危险的时候感到孤单,我和他承担了同样的风险。我揉揉自己因为长久仰着而酸痛的脖子,又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男孩正在钢丝绳一端的窗台上躬身坐着,垂着头,大口喘气。窗外的阳光照出他小小的起伏的身影,我举起相机想要给他拍张照,但他一晃就不见了。
我愉快的心情随着他的身影消失,我突然明白我并没有为他承担什么,我的观看已经结束,而他的表演还将在漫长的时间里继续。
(李伦儿荐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