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新雨初晴,我给家门口的铁闸上漆。戴着手套的手灵活地动作,蘸着银白色漆的刷子随之闪光,颜色老旧的铁条马上就焕然一新了。周遭寂静,只有不远处,小鸟在叫。这辰光,别说是糟老头在干名不见经传的零碎活儿,即使是大牌歌星在街上招摇,也只有不知尊贵为何物的狗儿发出警惕或好奇的叫声。可是,我的感觉却空前好,对着已完成一半的铁闸,叹一句:“很快就干完了,可惜啊可惜!”
进而惊喜地自问:我是什么时候实现(也许只是暂时地)这样的嬗变的——从“恨不得快快干完”到“生怕太快干完”?也许部分原因是技术含量低,活计轻松,使人轻而易举兑现了“成就感”。但比较多少年来形成的思维定式,这一丁点儿老出来的智慧,值得窃喜一会儿。
不错,从前热衷于“完成”,上班如是,为了养家糊口。疲于奔命之际,巴望着下班是免不了的;连旅游也是,动身前跃跃欲试,不几天就腻了,恨不得“一日看尽长安花”,早早回家。大体而论,负重中年及它之前的青春、少年,排列着一个个“任务”,一个接一个地“唯完成是问”。上学无趣,只为考试。异国中年,连养儿育女这一“天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不能一味提供快乐,否则,我们就不会一个劲儿地祝福后代“快点长大”。
小至上街买菜、上茶楼、散步,大到升学、求职、改换人生跑道,务必把这样那样的活计“干完”,据说这就是责任。指导全程的动机,是“出水好见两腿泥”。
一輩子这般活过来,“必须完成”是一以贯之的自我鼓励和警诫。回到油漆活这事儿,刷墙壁、门窗、浴室、栅栏,我每隔三数年必干一次,累个贼死,从来都是“恨不得马上干完”,今天是“美好的例外”,我终于学会了享受过程本身。
放大一点看,人生中,哪些是我们“只嫌其短”的呢?生命、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和二三知己对酒当歌、良辰美景当前,厕身其中,谁不希望时钟慢些走乃至停摆呢?饶有兴味的是爷孙关系,恨不得儿女早早自立的父母一旦“升格”,便不愿意孙子孙女长大了。
铁闸前,我兴味盎然地挥动刷子,嗅着银白色漆特有的气味,进一步想:近于完美的东西(它们主要地附着于优裕与闲暇)我们都不希望结束,尽管“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而如何将“只嫌其短”的范围扩大,当是心灵建设的日课。
为此,需调整心态,把心力聚焦于“过程”本身,专注于前路那些被坎坷与不测掩埋着的美丽。春水汪汪的田垌,你弯腰插秧,前面的水田一望无际。此情此景,你应为“有这么多良田可耕”欣喜,而不是忍住酸痛哀叹:天呀,什么时候插得完?如果你是一名马拉松赛选手,途中腿部抽筋、嗓子冒烟、体力已近极限,还是要由衷地欢呼:“好啊,前面还有20公里!”既然生命的完成,不全体现于“为稻粱谋”的低级阶段的业绩、事功、荣誉,那么把生活中必要的磨难化为“即时享受”,从而让平庸人生充满惊奇,就是一种精神的升华。
从此,我每天给自己出的题是:散步,不为“已走多少路”而骄傲,只为“还有多少路没走”兴奋;书,不为“读了多少本”满足,只欣慰于“还有这么多知识不懂”。
(袁成摘自《广州日报》2019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