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不过 少年时

发布者:春色红杏 2021-11-13 01:16 原作者: 简洁来自: 视野

1 人在两种状态下,大概会思考关于快乐的命题:一是快乐将逝,想要留住的时候;二是已然处于不快乐的状态中。我开始思考“快乐是什么”时处于后者。

我的第一篇小说写于初二的时候,写的是在班上受排斥被孤立的女主角,在一趟江南之旅中了悟如何保持快乐的方式。在那段时间里,写它几乎是我全部的精神寄托。

在我从小经历的数次孤立中,初二那年的集体孤立最难忍。大概是因为人长大到一定程度,懂得的事越多,感知力越强,知道有些事只能忍耐,但承受力却没有强到一定程度。小学时的两次被孤立,一次被我以转学逃避,一次以毕业逃避,到初二那次时,我知道这次是躲无可躲,连家长都无法诉说,最终只好自己找了一处想象中的避难之处。每当白天遇到同学的冷脸或一些过分的事时,自己会分出一个灵魂悬在半空旁观,肉身是难过的,精神是欣慰的:今天要写的故事又有新的素材了。小说里女主角在学校的那段经历,真实地记录下我的遭遇。不知什么时候看过一句话:任何经历对作家来说都是财富。这句话在那时切切实实地安抚着每一天不知如何度过的人。

孤立是因何而起的?在记忆中有点复杂。既有女生小团体背后的造谣传话,也有同桌男孩带头的恶言相向。同桌男孩父母双亡,姑姑是学校颇有资历的老师。因为我成绩好,班主任为了照顾他,强行把我和好友同桌分开,安排我和他同桌。于是,我和同桌男孩从一开始就不太对付。我觉得他姑姑以权谋私,班主任慷他人之慨;而他觉得自己本来就不稀罕与我坐。

同桌男孩的生活费靠他姑姑资助,但他常常将讨来的生活费用在其他地方,比如买游戏机和名牌衣服。班上的男生知道他能拿出钱,在他们想要买一个阿迪达斯的足球时,准备让他出大头。最后这件事被他姑姑知道,严厉批评了他,买足球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买不成足球,让那群踢足球的男生气急败坏。因为我也是教师子女,同桌男孩便臆测是我泄露了消息,于是我迎来的是整个班级最有影响力的一群男生的言语和行动暴力。而想要讨好他们的女生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在背后造谣生事,以使我更符合一个告密者和搬弄口舌者的形象。

长大后想起来,初二被孤立的那段时间缓慢又难挨,每天起床都不知道日子该如何继续。但没过多久,一个月或两个月,我在被孤立之后,反而有了更要好的朋友。

原和我同桌的那个女孩,我们不是玩得最要好的,只是排队时站在一起,成绩也相近,互相欣赏。但论私交,我和另一群女孩更好,她们漂亮,和男生关系好,在班上呼风唤雨,处于权力中心。但这些女孩,在男生们孤立我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和我形同陌路。而那个女孩却在别人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时候接纳了我。

女孩绰号叫洋芋。说起来也巧,她当时的好朋友,绰号叫鲍鱼的,是我同校不同班的小学同学。她们玩得好的还有一个绰号叫小古董的女孩,这三个人的小群体缓慢但充满善意地接受了我。那大概是我初次在稳固的四人团体中有安全感,这里没有猜忌,没有钩心斗角,没有领头人,只有平等的交往和保护。在这样的相处中,我和洋芋把鲍鱼和小古董一起带进了月考前十名。

班主任对此表示高兴,她把这当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证明加以表扬。班上孤立同学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她,某种程度上这也算一种敲打。同样被拿来当“人以群分”证明的还有几个男生,他们不擅运动,也不怎么讨女生喜欢,平素行为古怪,但他们成绩也排在年级前十。

常年排第一的我,以前是不太会和这几个成绩好但性子古怪的男生搭话的,更不要说请教问题了。但对有些男孩气的洋芋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遇到有不懂的,便带着我们去问,渐渐我也和他们相熟起来,觉得他们不是古怪,而是聪明。而且他们讲题时毫无保留,电路图、立体几何、化学公式,他们追求的比书本更多,比答案更多,比老师要求的更多。那种讲题时的感觉,像武侠小说中的比武拆招,我感受到一种遇强则强的快乐。这是我之前学习时从未感受过的。熟悉之后,他们还会“斗题”,指定一本辅导书,看一晚上回去比谁做得多。那段时间,晚上回去画电路图画到凌晨一点是快乐的,白天请教题目是快乐的,被别人请教问题则是更快乐的。在楼梯间里大喊是快乐的,下課有人陪也是快乐的。虽然之前交好的女生小团体还是阴阳怪气,同桌男孩也还是在别人来我的位子上问问题时黑沉着脸,但那段时间在精神上,我感受到了一种昂扬向上的快乐。

学习的快感,精神上交锋的满足,旗鼓相当的对手,互相帮助的朋友,在自己幼稚的小说里没有的结局,生活给了我。

同桌男孩是什么时候知道那件事我不是告密者的,我不太清楚,迟来的示好举动是,在他们传阅2000年欧洲杯集锦册子时,他往我眼前推了一下,而我则是从这本册子开始喜欢上迈克尔·欧文的。没有道歉,也没有帮我和他足球队的朋友解释,他只是坐在我旁边时不再阴沉着脸,有时会没话找话说。

不过我也不太在意,我对现状已经非常满意了。洋芋也是足球迷,我们四个的课间话题也会讨论足球。我对足球的喜爱,也用上了学习的劲头,放学按时回家追六点的体育新闻,周末去图书馆借足球周刊补相关知识,再加上乐于请教,很快从伪球迷升级,追得热血沸腾。

足球成为我和踢足球的那群男孩和好的契机,我是真的没想到。在他们眼里,我和同桌男孩还是死敌,虽然他已经会问我题目怎么做,我也会顺势问他那些足球杂志上不懂的名词。在足球队队长邀请我去看他们的比赛时,惊讶之余我还傲娇了一把,说作业做不完。队长男孩不知怎么的,从这时起就对我有种莫名的尊敬。在他的解释里,是对我陪欧文度过低谷期的坚持,还有对成绩好的人都有的坚忍和耐力。

在男孩们终于凑钱买到了一个新足球时,他们在上面分别签下自己喜欢的球星的名字,一格一个名字,最后留了一格给我,让我写上欧文的名字。我知道这场从足球开始的孤立,又以足球结束了。

中考前的优秀班干部选举上,我几乎得了全票。这个投票对我来说意义良多。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花团锦簇地毕了业。

上学时的快乐,其实非常简单,有一个合得来的同桌,有几个下课时可以陪伴的朋友,不要在恶意中生活,对我来说便满足了大半。

但被孤立的次数多了,心中总留有一些惶恐,觉得这是自己命定的某种轮回。开始和结束都格外相似,孤立通常是进入一个集体不久后发生的,孤立我的集体,在熟悉之后,又会重回温情的面貌。被孤立的痛苦并不是归咎到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就能解决,但友情的快乐,却是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能获得的。这是我在丰富的被孤立的经验中得出的结论。

高一上学期时,我差一点儿又一次经历我熟悉的恶意。我们班在分校住校,圣诞节那天下了大雪,大家放了假,在外面打雪仗。有个男生寝室的八个人,突然围攻没有参战的我,雪球捏得特别硬,连续砸了我五分钟。我心里倒不是特别愤怒,只是很认命地想:又来了,熟悉的轮回又来了,我将再次经历一段难熬的时间,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事情却没有按我熟悉的剧情发展。在我决定默默接受的时候,那个寝室的室长第二天课间时就跑来向我道歉。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和我不太熟的一个女生当天就跑去找了那个室长,质问他为什么欺负人,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道歉。在我以为是命运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不是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在受害人身上找原因的道理,沒有什么不能反抗的规则。

我被孤立的轮回,终于在高中时被打破了。也是在高中,我认识了之后友谊保持了十年以上的朋友,有他们在身边,慢慢消却了被孤立的恐惧。

成年之后,不快乐的来源其实更多,独自在外的日子过得比少年时代艰难。但在我心里,再苦也苦不过少年时代,那样寂寞无助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了,那样惶恐不知尽头在哪里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了。因为,即使再遇到那样的事,我也不是那时的我了。

/刘慈欣

其实,过一个美妙的人生并不难:你选一个公认的世界难题,最好是只用一张纸和一支铅笔的数学难题,比如哥德巴赫猜想或费尔马大定理什么的,或连纸笔都不要的纯自然哲学难题,比如宇宙的本源之类,投入全部身心钻研,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不知不觉的专注中,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人们常说的寄托,也就是这么回事。或是相反,把挣钱作为唯一的目标,所有的时间都想着怎么挣,也不问挣来干什么用,到死的时候像葛朗台一样抱着一堆金币说:啊,真暖和啊……所以,美妙人生的关键在于你能迷上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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