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林徽因的传记,想起很久以前,看她的那些唯美小诗和散文。当时第一反应就是生疑,她的文字稚拙可爱,没有烟火气,但她本人是一个有一颗务实心,非常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且有大志向的女人。我想她就是那种把现实和诗情分离得很清楚,整体以理性控局,局部短时用感性,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有落差的人吧。
在我的经验里,这种落差比比皆是。比如张爱玲,不过她是反向经营,结果把自己搞得血本无归。张的文字刻毒蚀骨,通篇都是算盘打得噼啪响的计较。但她是典型的聪明脸孔笨肚肠。现实生活中,她是个连日常应对都很畏惧的木讷之人。
有时落差是因为注意力的分配不平均,伍尔夫就是这样。她在文字里刻薄锋利、骁勇无比,处处把人往死角里逼;而在现实中,却是一个混沌不堪的“低能儿”。她的聪明半径不超出她的小书房,一出这个势力范围,厨娘不让她帮忙,因为她不是把戒指丢在面粉里,就是把调味料弄混了。丈夫不敢携她去参加舞会,因为她交际笨拙、不知进退,有一次甚至把衬裙穿反了。以伍尔夫的智性,应对这点柴米油盐算不了什么,只是她舍不得,她追求高度的精神化,每一点注意力,都用来补给自己的精神生活了。她在现实生活中对人并不刻薄,不是因为她宽厚,而是因为她对他们没兴趣。
理念有洁癖的人,多半会给人造成错觉。比如托尔斯泰。老托同志太有自省力了,他体内有一个全天候运转的自我监控装置,时时向他反馈个人道德指数的涨跌情况。为了维持道德指数,老托同志非常辛苦,他晚年的文字,几乎通篇是道德说教、宗教救赎。但是他对家人却非常冷淡、人情味稀薄,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家里的孩子病了,他都不肯抱一下,然后就穿着袍子跑出去,在铁道旁转来转去,寻找做善事的机会”。
高瞻远瞩,常常造成近距离失焦。比如乔治·奥威尔。他在生活中使用的名字是布莱尔,可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拿去滋养那个叫奥威尔的抽象存在了。重宏观,轻生活,厚此薄彼。那个“把全部的爱都勇敢献给他”的女人,差不多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被病魔咀嚼吞噬的;而他呢,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正忙着写政治小说呢,实在无暇他顾。死之前,他嘱咐别人不要给他写传记,因为,奥威尔这个名字太重,布莱尔这个名字太轻,他怕別人找不到兼顾调和的落脚点。
有时,写出坚硬的文字,是因为作者羞于示弱,或者说是对自己柔软内里的保护和自卫,比如米切尔。人人都以为她就是《飘》中郝思嘉的原型,也是那样不顾来日的泼辣生猛。其实根本不是,《飘》才写到一半,她读到一个九流南方作家写的垃圾文章,立刻觉得自愧不如,几乎封笔。她是一个极度缺乏自信心的人。说起来生物规律就是这样:往往看上去越硬的,骨子里越柔软,比如河蚌;而貌似软体的,多半是最毒的,比如蛇。
(山 奈摘自文化艺术出版社《私语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