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高中时，“我”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新概念”是彼时点燃希望的星火。虽然在赛场上写的那篇《第十三个星座》没有再面世，但和很多难以名状的事情一样，成为过去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坏事。
作者 杨兆丰
虽然我一直背不出来所有星座，但我当过两个小时的占星师，在白天，在2014年刚刚开始的那个月，在上海。
1
在我初中的时候，身边很多人的文学启蒙导师是韩寒，这帮家伙有不少现在对此矢口否认，并对文学漠不关心。当我代表复旦大学中文系回高中进行宣讲的时候，有小我三届的学弟学妹问我是什么时候决定搞文学的，我诚实地告诉他们：“是在初三，大概因为那年读了太多韩寒。”
据说所有人都有一个文学阅读方面的历史，在我的历史里面，韩寒就是秦始皇——虽然我已经实现了四个现代化，但他的贡献确实非常重要。我初三的时候百度过无数次韩寒，印象很深刻，他的介绍里第一句话是：“1999年，他以《杯中窥人》一文获得首届全国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
新概念作文大赛是韩寒的开始，因此我对新概念作文大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下来的两年，我在一所准军事化管理的高中里不懈发掘面积和小卖部一样大的校图书馆的馆藏，并没头没脑尝试各种类型的文体，各种风格的小说。投稿多次被校刊拒绝，文章也鲜被大多数认可，虽然得过一些小奖，但这更像是饮鸩止渴。在那两年里面，我坚持每周写一篇长散文，并且坚持每次作文练习都按照文学的指引而不是老师的要求写，事实证明，后者的代价比较大。
那两年，我没有向《萌芽》杂志投过一篇稿子，我在等待自己的满意。我曾经自以为是地用了三节自习课按照第十四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复赛试题写了一篇《韩寒》，于是我们班的垃圾桶里面多了三张写满文字的废纸。
在标志我高二结束的那个短得可怜的暑假里，有一天在郊区的出租屋内，我猛然发现曾经朝夕相伴并改变我一生的初中伙伴们再也难以寻觅，便不禁目瞪口呆了一整天。这一天我失魂落魄地写了一篇名叫《回到过去》的长散文。两个月后，我把它和另外一篇小说一起小心翼翼地塞到了信封里面，在一个明媚的下午送到陌生的郊区邮局去。信封的左下角写着“新概念”三个字。
2
仙人掌，外刚内柔。很多时候我在想，它究竟是最坚强的植物呢，还是最柔弱的植物。
下一个问题是，人究竟是最坚强的动物，还是最脆弱的动物。
高二选了文科以后我渐渐变成了一个离群索居的人，这个转变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动的。我至今也不是很清楚人与人之间运行的规则，但我知道因为种种原因，人总是要离开其他人，或者被其他人离开，这让我感到痛苦，并且悲观。高考前一百天，班主任要求我们每个人在班级的外墙上贴上小纸条，在上面写你对于高中或未来想说的话。在一群“以梦为马”中间，我的那张是“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进入高三以后，我被严格的高中管理制度和无形的压力牢牢地攫住，还被吊销了图书馆的借书证。我们学校根据每次考试语文成绩的排名，建立了一个文学训练班，他们的作文是被贴在各班的墙上的。我不是那个训练班里的人，不是校文学社的任何人，在那个地方的文坛，我是一个尴尬的野人，一个花掉一半的自习课阅读或写作的野人，最大的愿望是和不讨厌的人说不猥琐的话。
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大都被学业俘获，难以抽身来我的精神世界拜访，而当他们终于能够抽身的时候，却纷纷以保送生的身份离开我的视线。我在2013年的冬天通过了复旦大学中文系自主招生的层层选拔，并因此放弃了语言类保送，继续留守在教室浓浓咖啡的味道里。那个冬天，我和一个朋友每天在教室里通信。课桌里捉摸不定出现的稿纸，成为我当时唯一的依靠。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复赛通知，仿佛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看到燃起了热切的希望。
3
学校还在补课。2014年1月24日我从学校请假出来，和父亲坐上了25日的动车来到上海。在动车上，我身边有一个小孩和她的妈妈在大声播放幼稚电视剧，让我欲睡不能。我心中大发雷霆，前路又如车窗之外一般虚晃而复杂难定，这让我一时间迷茫而不知所措。我开始阅读刚刚在地摊上买来的《500个侦探故事》。买这本书是因为我随手翻阅了一下，看到书里有这样一个故事：警察带着警犬跟踪小偷，可是突然警犬停下来不知所措，请问为什么？
我思索了很久，觉得有很多种可能性，因此不敢定论。紧接着我看了答案：小偷往鞋子里面撒了一泡尿，改变了气味，所以警犬不知所措。
我被深深地折服了。这本书我买来以后只翻过一次，就是那天在动车上的噪音中。我就是如此荒诞地到达了上海。
下了车，上海的那个冬天给了从北方远道而来的我难忘的暖意。这暖意在我上了大学以后的两个在上海度过的冬天里，被我多次向别人提起，并希望能以此安慰自己寒冷的躯体。坐地铁十号线到交通大学站下车，我和父亲住到了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里。这个房间虽然感觉上是一个四边形，但是每一条边的长度都不一样。打开电视，只有雪花纷飞的十几个台，画面清楚一点的节目是中央三套的“汉字猜想大会”。无奈，我只好洗完澡以后，拿出当时得诺奖不久的爱丽丝·门罗的《逃离》看了起来，但是我就像追着小偷的警犬一样，完全进入不了状态。那头小羊是被谁杀死了呢，我甚至需要百度一下才能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跟我爸去楼下的永和豆浆吃饭，看见了四个选手和另外一个选手。那四个选手坐在同一桌，两男两女，操着不同口音，相谈甚欢。那两个男生表现出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从鲁迅说到沈从文，再说到韩寒郭敬明，还掏出手机扬了扬，仿佛正在通过微信摇一摇把韩寒添加为好友。随着我的咖喱鸡肉——咖喱土豆盖浇饭的到来，他们的交谈更加深入，已经涉及到了小说和童话等多种体裁。他们说话的句式是这样的：“写新概念作文，一定要……显得……不能……不过……也能……”
下午就要比赛了，我也说不上自己是心如止水还是心乱如麻，总之心情比较极端。走在街上，目之所及，都流露出了感性的一面。我曾经做过一个一维的梦，那个梦有着白色的底板，一行一行的字句依次闪过，我的字句。和《云图》里的罗伯特·弗罗比舍一样，我认定如果我能够把梦里的创作记到天亮，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我们都没能如愿。在感性的阳光和着感性的各种嗓音里，我如坠梦境。在某一时刻我似乎对不久以后的结果充满信心。
中午十二点半，一群人挤着我涌入赛场。楼道里踱着支援比赛的往届获奖者们，样貌青涩的监考老师还没有带着题目出现，这是假装四处看风景的环节。我站在三楼的窗前，望着楼下代表家长的人群，没找到父亲的影踪，只好与眼前的树梢对视。这是冬天也常绿的上海，和很多人不一样，我的未来将要在此停留。
我得到的题目是：
1.一个人走向大河边，一条船从对面的芦苇丛中荡出……（据此，或以《水浒传》体，或以《红楼梦》体，或以《西游记》体，或以鲁迅体，或以沈从文体，或以张爱玲体进行创作。）
2.第十三个星座。
看到鲁迅和沈从文，我这才真正感受到上午那两位男生的渊博，但我不是一个喜欢模仿的人。于是我在那两个小时，选择变成一个占星师，在最阳光明媚的中午，仅凭着回忆和闭上双眼以后的视觉，去寻找不为人知的第十三个星座。
我找到了。
在赛场上，我一共写了五封信。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书信体小说，但是一切没有一丝不自然。我似乎回到了千里之外那熟悉又寒冷的高中教室，对着朋友倾诉衷肠，并从课桌抽屉里捡拾回音。在这些信中，我告诉朋友，有一种星座，不为人知，叫做仙人掌座。它的星图包括了夜空中所有的星星——它们配合着苍穹的形状，把一株闪闪发光的仙人掌美丽地呈现出来。夜空之下，每一个人都是仙人掌座的一员。
很久以后，我去河北的平山县给小学生上课。连日的雨后，在我准备离开那里的前一天，夜空终于决定对我毫无保留。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仙人掌座的全貌，看清了属于我的仙人掌座，属于所有人的仙人掌座。
等我比完赛从上海回去，学校已经放假，而再次开学以后，一切都飞快地变化了。在赛场上的这封信是我给我的那个朋友写的最后一封信，却始终没有到过她的手上。
提前交卷。出来立即看到父亲，我压抑住激动对他说，赢了。
4
2014年1月27日，在出结果之前，我们去了淮海中路上的宋庆龄纪念馆。那一天是宋庆龄的诞辰纪念日，我和父亲各领了一支花，放到她的像前。天阴沉沉的，在那个小小的花园里，我又一次发现我对自己心情的间歇性一无所知。
下午在青松城，十分拥挤的大厅里，我看见我的名字在一等奖的名单上，不出所料，就连阴霾也都暂时一扫而光。那一刻我想象，接下来的颁奖大会，一定隆重、端庄，很多著名的学者和教授与我握手，然后在我的手上写下“后生可畏”四个大字。接着会出现历届的获奖得主，只有韩寒和郭敬明因为有要事不能参加典礼。
很显然我想多了，但那是我春风得意的冬天，我很怀念它。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和父亲第二次去上海交大徐汇校区散步。这一次我们轻车熟路地走过老图书馆、纪念碑以及“中国市长协会女市长分会培训基地”之类奇怪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指着“交通大学”四个字对我说：“你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复旦大学的学生啦！”在校园中的超市里，我们买了两瓶特价啤酒，到旁边的饭馆里面就着牛肉喝掉了。19个月以后，我的父亲因病去世。那一晚，这个温馨的场景在我心头萦绕不去。
后来我在赛场上写的那篇《第十三个星座》没有再面世。和很多事情一样，仙人掌座也成为了我的秘密。
人和仙人掌一样，是最坚强的生物，又是最脆弱的生物，每个人都是仙人掌座的一员。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2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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