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福清去浮想联翩
文 | 叶 弥
从苏州坐火车去福清,一般来说是六个多小时到十一个小时不等,如果从苏州站坐到上饶转车,那得十八个小时。到福州转车,要二十六个小时。这个漫长的节奏,让我大脑产生联想:一个男孩子跟着父母亲从苏州站上车,到福清下车时,他已长成了大人。其实也可以有另一种联想,就是我从苏州坐火车到福清时,下车已是一头银发了。这个联想不美,所以我的大脑拒绝了。
人的脑子很有趣,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有它自已的逻辑,或者说根本没有逻辑。因为车上的时间漫长,我就独自一个人站在车厢之间的通过台,看窗外掠过的风景。火车经过杭州东站时,有一段长长的路基,荒芜了。说它荒芜是有理由的,上面本来种的是树,但是这些树没有来得及长高,就被漫山遍野的一枝黄花挤得东倒西歪,一旦有死去的小树,周围马上被一枝黄花迅速占领。能与一枝黄花略微争地盘的,只有强旺的狗尾巴草了。这个不到一分钟就掠过的场景,从此改变了我对杭州的脑储存。以前,我一想到杭州,就是西湖上的断桥、虎跑泉的泉水。现在,这些生命力强悍的,灿烂得像阳光一样的一枝黄花,把断桥、泉水什么的,挤到了后面。人的选择性记忆,到底有何玄机?记忆中的这些排列,有没有规律呢?
然后我就开始在脑子里盘点关于福清的图像。很可惜,没有。福清属于福州,关于福州,也没有,因为没有去过。但因为看过林那北的《三坊七巷》,所以对福州有一点模糊的想像,觉得它有点苏州某些坊巷的样子,又比苏州的坊巷华丽大气,到底长期是福建省的政治中心……。厦门是福建省的重要城市,关于厦门,脑子里倒是长久地储存着几张图片,二十五年前去的厦门,海边的波涛、海风、海鲜……这些图像当然不能全部代表福建省,闽地多大?陆地总面积12.14万平方公里,有大山,有大海,还有大江大湖。
2019年10月12日去福清,14日返苏州。回苏州的路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一大片一枝黄花,它们也再次霸气十足地植入我的脑海。那么好吧,坐火车的漫长时光,来得及盘点一下两天中对于福清印象,看看我去了福清以后,脑中留下的是什么?排列顺序是怎样的?
排列在第一位的是小屋子,红炉子。
福清有一种饼,叫“光饼”。去的第二天,福清的接待人员,特意安排了我们这些人去一家做“光饼”的手工作坊,让我们有幸见到了做这种饼的全过程。那是一个很小的屋子,一大半用来做饼,一小半用来烘饼。在屋后等待做饼的时候,我们顺带参观了这个城乡结合处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城市的洋气,到处都有乡村的痕迹,虽然凌乱,却那么让人安心。有些小院子,与农家小院没有两样,养着鸡、鸭,神气活现的大公鸡和安详的母鸡,过着庭院生活。须摘完的桂圆树上,还留着几颗桂圆,佛手树上挂着成熟的佛手果。屋前屋后靠路边,几乎每家人都种着开花的小绿植,给自已,也是给别人献上怒放的花儿。赏心悦目的还有老井、老木桶、老房子门楣上面装饰的鱼、鸟砖雕。场地上晒着山芋片、辣椒、等物,它们安详地,一丝不乱地躺在地上或竹匾里,昭示日子的安稳。这个村叫先锋村后厝,闽地的农家气息和我的吴地是一脉相承的,当然吴地农村是没有桂圆树和佛手树的。做光饼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穿着红色短袖衫,黑色长裤,白底黑凉鞋,火炉在边上的小屋子里,离她七、八米的地方,火炉里面,木头已经烧成余烬,炉壁烧“白”,只等着做好的饼胚沾上芝麻贴上来。听说贴光饼速度很快,几百只光饼贴完,也只消十几分钟。火炉的热气传过来,还是能感觉到比外面热多了。小屋子里到处是盆盆碗碗,放着大把的葱,一大盆拌好的馅,馅里的品种挺复杂,有猪肉、香菇、胡萝卜丝、笋丁等等。穿红色短袖衫的妇女在一大块木板开始揉面、切面、搓圆压扁……。木板有一张小床那么大,足够她施展身手。同行的女作家们也上前掺合一把,体验做饼的快乐。这可不是一般的饼,这个饼承载着太多情结,英雄主义、乡愁等等。传说光饼是抗倭英雄戚继光为了解决部队给养而创制的一种饼,久而久之,这种饼承载了家乡的味道和文化,福清人自古就有在外打拚天下的习惯,不管走多远,他们都要想办法吃到光饼。小小的一块饼里,寄托着福清人的乡愁。这块英雄创制的饼,永远是神清人与家乡的一条秘密通道。我们吃光饼,吃的是它的鲜、香,福清人吃光饼,吃的是历史。
排列在第二位的是一棵大榕树。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一棵榕树。远远望去,以为是一座小山包。说这是一棵榕树,可能会惊倒任何看客。但这就是一棵榕树,它谦虚地长在东关寨外面,平平常常的环境,却是天地孕育了它,神仙保佑了它,它吸的是自然界的精华,年年月月地幸运,幸运了五百年,成为今天的模样,当然是最好的模样。我们一行人朝它走去,数里地外,就见到它的根裸露在外,盘根错节,饱经沧桑。走到它跟前,又是一番情景,只见它枝繁叶茂,浓绿遮天,分明是一副正当青春的模样。它旁边有个小亭子,我们坐在里面,只觉得清气拂面,让人神清气爽。想来福清的这个“清”,是如此的贴切。这棵五百年的树,就是山里的神仙,历史上经历的风云,它全都听着,看着。它知道林则徐出生的那一年,天上有几朵彩云。也知道戚继光的“戚家军”行军时,脚步有多少矫健。它记录了福清五百年的光阴,从雷霆到山间的虫鸣,无以言表,只把满身苍翠示以人间。它也见证了福清的过去、现在,作为地方的祥瑞之一,它必将见证福清更美好的未来。
排列在第三的是石竹山道院,传说魏晋时期就有了最初的道院。此道院位于石竹山上,东张水库坝头一号,主峰叫状元峰。这里依山傍水,香火旺盛。整个建筑建在半山腰的悬崖峭壁之上,如一座蜿蜒的空中楼阁,令人惊奇的是,如此险峻之地,这座楼阁却建得游刃有余,除仙君楼、观音殿、文昌楼之外,更有高大宽敞的屋前回廊,行走其间,心旷神怡,青山绿水,层层山峦一览无遗。听说山里还有紫云洞、日月洞、化龙窝、桃源洞、通天洞,我等时间有限,不能一观。于是就近观赏众多的摩崖石刻。宋代朱熹、明代叶向高、清代陈宝琛都在这里留下题刻或诗作。徐霞客也曾称赞这座山“岩石最胜”。在一块大石上,我们看到两行字:石竹仙山,白日做梦。福建人有“春祈石竹梦,冬求九鲤签”的习俗。许多人到石竹山来,就是为了祈梦,它已经成为了祈梦和圆梦发祥地。2009年,石竹山祈梦习俗入选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并连续举办梦文化节。古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代科学已证明,梦境在一定程度上有其科学依据。好莱坞也拍了不少关于梦境的故事片,2010年,莱昂纳多主演的《盗梦空间》收获55亿人民币的票房,到现在还被人津津乐道。我们在石竹山道院见到一张贴在墙上的道场价目表,各种道场都有明码标价,过关道场、拜观音宝忏、拜玉皇宝忏、拜斗道场、拜九仙君宝忏都是2300元。平安道场、解冤道场、开光道场、谢天地道场、和合姻缘等,都是2000元。可以说价格不菲了。可见梦不仅是精神的,与物质也息息相关,但与《盗梦空间》这一类艺术的前沿之作相比,仙竹山的梦文化还是有发展和学习的空间的,到了今天,梦的内容、形状、深度,都要有新的与时代相关联的东西,不可墨守成规。事实早就证明,不断进步,与时代保持一致才是致胜法宝。就像光饼一样,现在的光饼,在饼馅和制作上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一块饼,一个梦,从过去一路走来,如何与未来相连,是大有玄妙的。如果树有“树语”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努力破译大榕树的语言,让它告诉我们永葆青春的秘密。
写这篇小文章时,已是去福清一个月后了。仔细想来,这三个顺序是我的大脑对于直观事物的排序,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于更深层的印象,一时无法知道它来的确切地方,因为它一刹那就到大脑之中了。就在我到达福清的那天夜里,我看着车窗外的空旷大街,仿佛听到了马蹄“得得”之声,好像大街上会出现骑着马的福清小伙,他一路前行,消失在福清的峻岭崇山之中……。接下来的几天,我忙着替我的这个幻想作科学的解释,只有一个解释:这里出生过林则徐,这里有戚继光战斗过的痕迹,有“戚家军”。如此说来,这个不算幻想,这是一个基于真实感应的浮想连翩。
发表于《苏州日报》2019年12月25日沧浪A11版
作者简介
叶弥,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1994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成名作《成长如蜕》。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天鹅绒》《亲人》《钱币的正反两面》《桃花渡》等。著有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美哉少年》。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天鹅绒》由姜文改编成电影《太阳照常升起》。所著作品译介至美、英、德、法、日、韩、俄罗斯等国。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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