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好像全国各地都有“守岁”的风俗。我没有考证这是从哪朝哪代开始流行的。只发觉现在很多中青年将其提前到了元旦前夕。这天晚上,他们用文字、数据、照片追忆过去,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一年许下几个心愿。
这是他们时间感最强的一夜,也是少数几个可以让人觉察到时间,但是一般不会同时让人感到痛苦的时间点之一。
我们感到时间时,往往会伴随一点不那么特别愉快的经历,各种排队、考试推迟、发表延期、汽车抛锚、飞机晚点、等待公布某项结果、获悉特别期待的大片改档公映、对比不同年龄的照片、扳指计算某件事情距今的时日等等。我们体会到时间的难挨,也常常感叹时光的无情。
“時光无情”“岁月残酷”其实都是修辞,这些修辞常见得我们已经对其失去了敏感性,也就是说这些陈词滥调已经不能表达什么实质的意思了。只是随口溜出的口头禅,在心里不仅没有波澜,甚至没有涟漪。用语言学家的话说:某种泛滥的修辞就像一枚因为不断易手而变得越来越薄的硬币,已经没有厚度和重量了。
钱钟书先生评论“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说“山峰本来是不能语”的,其实时间也是如此,时间本来就不是有感情的高级动物。“无情”“残酷”只是人类的一种形容而已。并且,如果时间是有感情的,它对人“无情”“残酷”,只是因为人类率先这样,它不过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进行了“同态复仇”而已。
时间在我们潜意识里是一种特别矛盾的存在,它常常是无生命的,但有时又是有生命的,但是这种生命极其低等,因为我们特别无聊时,往往通过闲谈、游戏、睡觉来“杀时间”,踩死一只蚂蚁,烧死一只飞蛾还会令我们心中一动,而“杀时间”时,我们无动于衷,甚至快意舒畅,就像打死一只蟑螂,摁死一只虱子。
时间在我们心中是无形的,也是有形的。我们常说时间像细沙,像流水,像光阴,我们握不住,抓不牢,但时间又是有长有短的,是可以让它安安静静被测量的,仿佛是一条展开的缎带,是一个人的腰围。其实,往往我们在意时光时,它才显出长短来,越在意它,它越具体可感,可以精确到时、分、秒、毫秒、微秒。如果在意,我们能听到时光的“足音”甚至“脉搏”;如果不在意,我们会以为项羽关羽、张飞岳飞都是同时代人;如果不在意,一生就像一瞬。
时间在我们心中是不值钱的,也是有价格的。当我们将绿皮车的票换成高铁票,当我们将高铁票换成飞机票,我们能掂量出时间的价格。但是,当我们为了一句话而赌气的时候,当我们将一次别人或许是无心的冒犯在脑海反复回放,像法医一样彻底解剖分析的时候,我们觉得时间是廉价甚至是免费的。
我们往往将好事归功于自己,将负面的归咎于时间。漂亮的,说天生丽质;不美了,说岁月催人老。成功了,说自己争分夺秒、分秒必争、惜时如金、见缝插针、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日就月将、铢积寸累、审时度势、相时而动,主语永远是“我”“我”“我”;失败了,则说“时间太短了”“时间太紧了”“时间太赶了”“时间来不及”“时间改了”“时间提前了”,被告一直是“时间”“时间”“时间”。
我们很少真正关心时间。有多少人能坚持写日记呢?即使只是每天用寥寥数语记录,持之以恒的又有几个呢?能坚持写周记、月记的好像也不多。时间在我们心中的分量很轻,我们对它好像还不如对手机流量的关注,我们常常新到一地就探询Wi-Fi的密码,而不会紧紧掐住时光的七寸,揪住时光的辫子。我们往往期待时间像一只傻傻的宠物狗,从不抚摸它的头,更不给它喂食,却希望它远远见到我们就对我们亲热地摇头摆尾、喜不自禁。
一般而言,我们对时间的付出与它的回报等值。如此说来,倘若说时间真有感情和性情,那么或许它不是无情,更不是冷酷,而只是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