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走运第一次见到冷香宁是在大草甸子上。
大草甸子上长满了马鬃一样光亮的茅草,茅草丛里开着白色的荠菜花。草甸子的东端,紧挨着大石峡的地方盖着两间青石墙、红草顶的草房,房前房后栽着钻天杨树。这是当年地主为养虾盖的房子,人民公社成立后,取消私人经济,养虾场也就停产了。
马走运走在红草屋的前面,右手拎着只罟笼,左手平端着一根铁条,铁条上串着几条晒得半干的蚯蚓。
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照在草甸子上闪现出一片金光。微风吹过,草叶晃动,波光澄碧;波光上跳动着麦芒一样的阳光。毛茸茸的波光下大地如同有了生命。马走运趟着齐膝高的茅草,绕过草屋,手拉着一棵歪脖子柳树,滑下草甸坡子,站在大石峡凸出的青石上。青石上的苔藓被阳光晒干了,像老人干结多皱的皮肤,从苔藓的皱褶里偶尔会蹦出一两只被夜里的水雾裹挟上来的小青虾,就像从老人怀里蹦出来的虱子。
马走运刚刚在苔藓上站稳脚跟,听到一声女人的轻咳声,他四下里张望,离他十米外,在大石峡的一个斜角上,有个姑娘坐在一块石头上,两只光脚没在水里,正在洗衣服。她穿着一条卷起了裤腿的黄军裤,白底碎花的褂子,褂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儿上,头发松散地盘在后脑勺上,发丝如远山黛墨,肌肤似近旁流水;黑是那么的黑,白又是那么的白。姑娘也早从眼角里瞅见一个小伙子下到了石峡里,她以为是哪个冒失鬼下来小解的,怕他莽撞,赶忙咳嗽了一声,后来又看见他手里拎着只罟笼,知道是来摸鱼虾的,就不再理他了。
马走运见姑娘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洗衣服,又是这么个漂亮的美人,村里人中不曾见过的,心里茫然,便站在那里发起了呆。直到一股冷风兜头掠来,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才醒悟过来,闷闷地蹲下身子脱去鞋子,再要去脱裤子,碍着旁边有个洗衣服的姑娘,只是把裤腿尽量向上挽了挽,手撑峡石跳进了水里。果然如马走运来前猜想的那样,水是温热的,连水草的梢子都是热的。平时捉鱼虾罟笼都是在晚上下,早上起来收,收多收少也不在意,多了炒菜吃,少了喂鸡鸭。这回是妈妈给马走运布置了任务的,工作组的同志要到他们家“派饭”,他们操心又劳力,光吃糠咽菜怎么能行,大鱼大肉咱买不起,马走运你必须给我弄些小虾来。大石峡里当年地主养的大龙虾还在生小的,只是一代不如一代,原先半斤一个的龙虾现在只有几钱了,但小虾有小虾的营养,小虾有小虾的味道——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大天亮。同志们说……喇叭里沙奶奶在唱戏。接手了这个棘手的任务后,马走运犯了寻思,再像往常那样晚上下罟笼不行了,村里的馋猴子越来越多,几乎每个晚上都有十几只罟笼下在大石峡里,要想收获更多的虾,必须早下,最好是中午,中午的水温度高,水草里温暖,浮虫都活起来了,小虾自然也会出来找食。
等马走运把罟笼安置好,两手撑着峡石跳出水来,双脚踩在石面上,再往洗衣服的姑娘那里看时,姑娘不见了,石板上只还有残余的泡沫在阳光下一个接一个地爆破。马走运手拉着歪脖子柳树,踏上斜坡,站在草甸子上,看见那个洗衣服的姑娘正在房前的草地上和一个老头子拉晾衣绳。那个半拉老头子在靠近马走运这边的一棵钻天杨树上绕绳子,姑娘在远端的一棵树上绕。老头子绕完了绳子,回头看见了马走运,伸手向他招了招手,说:屋里坐坐吧,同志?
马走运在阳光下看见老头的头顶一片闪光,不多的几根头发被风吹起来金黄而透明,生有宽阔的额头,高颧骨,尖下巴。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右派吧?昨天马走骠说他看见独眼牛领着右派从门前走过去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原来是来了这里。
这么想着,马走运对老右派摇摇头,正要说不去坐了,这时半空里又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屋里喝口水吧,同志?
马走运循声望去,看见草屋的门前站着一个老太太,留着齐耳短发,头发已经花白,额前三道皱纹配着两眼角上的斜纹一齐向他跳跃,仿佛有一群小虾挤破了水皮正笑嘻嘻地向他游过来。
挨着西裤腿子河,守着大石峡,哪里还缺你那碗右派的水?马走运摆了摆手,说:不啦。说完,快步离开了草甸子,好像草丛里正有条蛇追赶他似的。
已经走得很远了,马走运停下来,转身望着草屋的后墙,从后墙再望向高出草屋的钻天杨,钻天杨繁茂的树冠上青苍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从胸膛里吐出一口长气,脑子里回想着老右派向他挥手的样子,还有那个老太太折叠成皱纹的笑脸。右派,右派。右派还不是长得跟我们一个样吗?我还以为有两个头呢。马走运一边咕着一边走回家去了。
惊蛰过后是春分,春分过后春耕开始了,除了一部分已经种上了冬小麦的地亩外,所有的休耕地都该翻耕了。深耕细耙之后,该耩高粱的耩高粱,該耩谷子的耩谷子,该点黑豆的点黑豆,该种黄豆的种黄豆。各种农作物都占着不同的比例,高粱谷子最多,其次是黄豆,最少的是黑豆。黑豆只是用来喂牛。
红旗大队的干部们昨晚开了个会,会议一直开到半夜,妇女主任韩红衣围在炉子上烤黄豆,干部们一边嚼着黄豆一边商量着春耕春种的事。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年再也不能这么平平静静无声无息地工作了,得来个春雷,彻底打一个翻身仗。每年都这个样,该怎么耕怎么耕,该怎么种怎么种,地有多少疮挤出多少脓,那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们这些干部就是要弄出更大的疮挤出更多的脓(同志们,我这里插一句……咯吧咯吧……等我把这口豆子咽了。韩主任,把茶再给我倒上,有桑叶再来一些,豆子干,吃多了上火。好了,我说吧,牛主任这话听上去有些粗,但话粗理不粗,它的意思各位干部都是清楚的,那就是我们要有创造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前天,公社杨书记在全公社大会上不点名批评的那个不敢想不敢干的大队,我看就很像我们这个大队嘛。
是啊是啊,是该动动了。
可怎么个动法呢?
最后干部们商量了一个结果,在西裤腿子河西岸一块肥沃的土地上造“丰产田”。
开会后的第二天早上,先修出了通往“丰产田”的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还有勤劳勇敢的一月省下五分钱的贫下中农肩负手拿,赶牛吆驴,敲锣打鼓,迈着矫健的步伐,气昂昂地走出村子,开始了修路工程。一马当先,脖子上挂着哨子,手里拿着扩音喇叭的是“大老粗”独眼牛,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扛着红旗、蓝旗和黄旗的共产党员们,路修到哪里,他们就把旗帜插到哪里,到了丰产田,他们就把花花绿绿的旗帜围着丰产田插了一圈。锣鼓家什转到了离西裤腿子河最近的地方,喇叭对着桥头上的两只石狮子呜呜咽咽地吹。独眼牛和大队干部们看着马路上向这边观望的行人,每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都要分辨半天,讨论讨论是不是哪个公社领导来了。
新修好的路土质松软,推车费力,昨晚开会的时候干部们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早他们叫民兵把地主富农叫起来,组成了一个独轮车队当前导,独轮车两胯上各驮着一口大沙缸,每一个青壮年地主推一辆独轮车,总共是五辆独轮车,十口大沙缸。地主富农两臂展开,手握车把,脖子上挂着车襻,屁股左右扭摆找着平衡,在暄土路上艰难地前行,后面是推着大粪的贫下中农独轮车队。独轮车队之间也行动着牛拉马牵的地排车,另有一队拉水的车从西裤腿子河往丰产田运水。
沙缸到位后,在地头一字儿摆开,里面倒进大粪和河水,十个地主富农站在沙缸前,手握丈把长碗口粗的木棍,在沙缸里搅拌,直到把大粪和河水搅拌成稀糊状,便有农民拿着马勺把稀粪舀到或是铁桶或是木盆或是海碗一类的器皿里,提到(端到)田地里。田里早有另一拨农民用铁锹尖棒打挖出了一排排深洞,把稀粪倒满深洞,等晾干后,再有另一拨农民把洞口填上。
锣鼓家什齐鸣,地主富农搅动得木棍哗啦啦地旋转,臭味直冲云霄。搅动木棍的地主富农们先是穿着袄,后来干脆脱了袄光起了脊梁。天上白云飘,地上红旗展,果真一番人间热闹光景。独眼牛肝阳上亢,一会跑到上风头咒骂地主富农搅拌得太慢,一会跑到下风头听锣鼓家什响不响。这时候三匹马拉着的大粪车赶到了,他牵过那匹最老实的小母马,让赶马车的托着腚把他托到光溜溜的马背上。赶马车的看着他歪扭着身子,不放心,对他说跑起来的时候身子坐直,两腿夹紧,随着它的劲来就不会有事。独眼牛咕噜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扬手拍了拍马腚,小母马颠儿颠儿地小跑起来。独眼牛跑到两只石狮子中间,停下来,勒着马缰绳转了一圈,又接着往前跑去,过了桥,他在马背上点着一支烟,这才嘴里衔着烟,吆转了马,一颠一颠地跑回来了。一路上独眼牛看着丰产田里的热闹光景,想着要是再多两面鼓,这声音会更壮观,说不定声音就能传过河去,传到杨书记那一帮公社干部的耳朵里。工作归工作,可工作了不让上级知道那是傻工作,人起五更睡半夜图啥?这么一想,他猛地把烟头吐了出去,嘴唇自由了,话也说出口了:我这么想没错吧,小母马?人要是干活不哼声,那不就成了你们这些牲口了吗?打听打听哪里有卖鼓的,城里乐行里有,可谁有空往乐行里跑?再说乐行也不再叫乐行了,归人民商店了,还不知道有没有鼓。正这么胡乱想着,独眼牛看见村头柳树下有个人一闪身消失在了柳树的阴影里,浑身金光光的,额头亮堂堂的,这个人好生面熟啊。独眼牛勒住马,打着眼罩尽力看去,这个人、这个人,是……想起来了,这个一蹦一跳像个电影里挖地雷的人正是那个右派。这些天我牛主任把他忘了,彻底忘了,大年五更跑个兔子有它过节无它也过年,可现在不行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钢用在刀刃上。今儿个真是天助我呀,该当我这个红旗大队打红旗,让前进大隊、向阳大队、东方红大队哭丧脸去吧,谁叫我有个“烤鼓”的呢,这就是命,听说公社里还有一个转干指标。独眼牛想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把路上的行人吓得停下了步子,莫名其妙地看他,不知道他吃错了哪丸子药。独眼牛哪有心思管别人,你爱站不站,你爱看不看,他吁吁地勒转了马头,不是沿着来的方向,而是斜插过地头,去拦截右派去了。不知道他娘的你这个右派给我烤了几面鼓了,反正是有几面就拿几面,老子是韩信用兵越多越好。
对右派分子冷光明来说,今天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半夜里团支部书记牛横花啪啪的打门声把他惊醒了。牛横花是来找冷香宁的,她听见了冷香宁的回答声之后说:冷香宁我隔着门通知你,明天天一亮去第三生产队牛屋院报到,带着纸和笔,听明白了就回答听明白了。冷香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早已吓得滚下床来,隔着屋门大声回答道:听明白了。
冷光明再也睡不着了。牛横花刚走,冷香宁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就忘了第二天让她带什么工具了。徐凤兰回答说是纸和笔,冷香宁听后吓哭了,还能是什么好事,反正不会叫我写入团申请,更不会叫我给团里写总结,一定是写检查了。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犯了什么错误让我写检查?反正有什么错叫人家拿捏住了,要不怎么会一大早就叫写检查?好好想想,到了牛屋院人家问起来也不糊涂。踩死了一只蚂蚁,想起来了,昨晚收工往家来时,一只又黑又大的蚂蚁像匹马驹子似的横过马路,她看见了可没收住脚,一脚就给踩扁了。当时她还往脚下看了看,看见蚂蚁的肚子破裂了,从里面流出了黄黄白白的脏东西。一只蚂蚁会让你写检查吗?是有可能的,如果这只蚂蚁是一只人民公社的蚂蚁。你昨天收工回家的路上做过什么事?眼里看着社会主义的美好山河,嘴里唱着“青春之歌”,手里打着拍子,脚下迈着步子。再没有别的了?没了。没被什么东西硌着脚吗?好像被什么咬了一下,脚板下疼了一夜。你踩死了一只人民公社的蚂蚁,那只蚂蚁临死时咬了你一口。那只蚂蚁可是只劳动模范,它刚松软了路北的板结地,正慌慌张张去路南劳动,被你这只小右派的大脚踩死了。你要写检查,纸和笔带来了吗?
妈,快帮我找纸和笔。徐凤兰从被窝里抬起头,看见屋当门里还站着冷香宁。我的小祖宗,还不快到被窝里去。徐凤兰从被窝里爬出来,两脚套进鞋套里,伸手扯起一件棉袄,像只大马猴似的一蹦一跳跑到冷香宁身边,把棉袄披到她身上。
妈,快帮我找纸和笔。
天还早着呢,到天亮再找也不迟。
不,你现在就找。
冷光明从被窝里蹿出身子,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火柴,点着了煤油灯。他把徐凤兰叫过来端着煤油灯给他照着亮,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自己的记事本,撕下几张,又从中山装的衣兜里拿出自来水笔,一同交给徐凤兰,徐凤兰再把它们交给冷香宁。冷香宁借着灯光赶快在页眉上写了几个字:蚂蚁、脚疼、后悔。
有了纸和笔,冷香宁终于回到被窝里去了,煤油灯也吹灭了,四周一片死寂,唯一的响声就是冷光明的耳鸣。耳鸣越是静的时候叫声越响,有时是一只蝉,有时是一只蛐蛐。一只蛐蛐从枕头下爬出来,两根触须探到了他的下巴上,下巴痒痒的,他伸手去捉,蛐蛐用力一跳,跳到了他的鼻子上,通体油光,全身青铜色,两眼如琥珀。冷光明虚着两眼细看,心里想:咦咦,怎么?天底下还有这么大的蛐蛐?这么大,还……身上有花纹?什么花纹?饕餮纹,回字纹,还是卷叶纹?什么纹都不是,是字。冷光明才要辨认是什么字,蛐蛐两个大后腿一蹬,跳下鼻子,跳到胸脯上,再跳到右脚的脚趾上,再跳到……跑了?冷光明是干什么的,怎么会让它跑了呢?
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靠考古吃饭。
“烤鼓”?独眼牛瞪着两只大眼看着他,一只眼珠子滚动着,一只眼珠子一动不动,嘴里咯吱吱咬了两口假玉石烟嘴,又问了句:你会烤鼓?冷光明点了点头,说:我就是干这一行的。独眼牛嘿嘿地笑了,一滴口水挂在他的嘴角上,他伸手抹了把口水,说:难怪你的头发这么干……原来是烤的。冷光明又点了点头,说:是的。独眼牛说:好,有个手艺就比没有强,你好好烤,烤出来都归咱生产大队。冷光明说:那是,我的所有成果都是咱生产大队的成果。独眼牛装了锅烟末子,把烟杆向着冷光明推过去,说:你来两口?冷光明摆了摆手,说:不会。独眼牛抽着烟锅,张开嘴,让烟气在黄牙间绕来绕去地向外跑散,说:上级说你是右派,得在俺们这里劳动改造,我听你说话,你比俺这里社員的觉悟都高,你烤的鼓都归生产大队了,程鹏举这个龟孙硬说他编的筐是他的。冷光明说:我确实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我得向社员同志们学习,好好劳动改造。独眼牛一听,两眼一瞪,拿烟嘴敲了敲自己的鞋底,说:你不用劳动了,你尽管烤你的鼓,能烤多少烤多少,缺什么东西给我提出来,给别的干部提出来也行。
冷光明睁开眼睛,见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屋里已有了亮色,他是被外面的鼓声惊醒的。冷香宁早已走了(天刚麻麻亮,冷香宁怀里揣着纸和笔到了第三生产队的牛屋院,那里团支部书记牛横花还有三个地主婆已经在等她了。见她到了,牛横花撇了撇嘴说:好睡呀你,我这个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支部书记还不如你这个“小右派”,你香喷喷地睡了一夜觉,我累生生地跑了一夜腿。好了,你们四个听着,咱们要大干社会主义的丰产田,往丰产田里灌大粪汤,你们四个人是第三生产队的收集大粪成员,地主婆苗一朵和地主婆李二双抬筐,地主婆玫瑰秧把秤,小右派冷香宁记账。先从西往东挨门挨户地收集,斤两要清楚,记录要明白)。
冷光明听着外面的鼓声,心想这一早外面打起了鼓,看来大队里又该有什么事了。这些年,不管什么事,干活开会都没人叫他去参加,还是老百姓朴实善良啊,他们只是叫他做学问。当初独眼牛说他只管考他的古,拿生产队的平均工分,别的他都不用管,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回想着独眼牛说的话,冷光明心里热乎乎的,我能为这些可亲可爱的老百姓做些什么呢?考古,除了考古我还能干什么?这么想着,冷光明呼啦一声拉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是个好天。冷光明走出屋子被阳光一照眼里出现了黑天,天空和树枝子都是黑的,还飞过去了两只黑鸟,只有太阳从黑的天空里浮出来,光线从树叶子上和鸟的身子上穿越而过。冷光明张大嘴巴啊了一声,心下问道:是天狗吃了太阳还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他手扶门框闭上眼睛低头静静站了一会,听着钻天杨发出的摇摆声,再睁开眼睛,世界又变回到原来的样子了。天是蓝的,远山是黛墨的,树叶子是青绿的。天空,远山,还有树的影子全映照在大石峡的水面上,如同饥饿的孩子坐了船,在一摇一晃地捞小虾。由于饥饿,水里已经看不到小虾了,连水草也被放学的孩子捞得干干净净,只剩余着不能吃的硬草根在水中挣扎着。
冷光明吃了两碗地瓜面搀着野菜熬的粥,把两只窝窝揣在怀里,预备中午时在尼山上挖点山蒜就着吃。怕引起人们的注意,冷光明没有背他的工具包,他把扒子、小锤子用干草包了扔在粪箕子里,背上粪箕子上了路。
出了村子,南头是条溪沟,溪沟两沿栽着柳树,柳树条刚刚冒芽,柳絮已经鼓了出来,有两个米粒大,还是青的,到发黄开絮还得几个日子。冷光明正背着粪箕子扶柳而行,抬头看见东边的大路上有个人骑在一匹火色马上一蹦一蹦地跑跳。火色马像一团火,那人穿着一身黑,就像是从一团火里冒出的又粗又短的黑烟。黑烟不随风,而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一会歪向左,一会歪向右,一会歪向前,一会歪向后。这会儿又直挺挺地站下来,打着眼罩子往冷光明这边看,看过了,打眼罩子的手划了个弧形,对着那团火的后腚打下去,如同去火里取一块烤熟了的地瓜。
这些年经历过种种乱象之后,冷光明的心境有些扭曲了,人家走路防狗,他走路防人。远远地看见有个人骑马朝他奔来,他心里胡乱寻思开了,这家伙慌三忙四地跑来干什么?不管干什么,反正不会给你冷光明送白馍馍大米饭,更不会给你送钱送粮票。冷光明想走下溪沟避开那个骑马的人,他四下里看看,除了溪沟里哗哗的流水就是溪沟外的休耕地,没有条能走的路。若要猛不丁转身往田里走,那人会看出他胆小怕事,会更加欺负他。那人蹦哒蹦跑越来越近了,能听到马蹄子声了,冷光明突然一扬粪扒子,伸手分开下垂的柳条,稳住脚跟下了斜坡,两脚刚在豆茬地上站住,身后一声喊叫吓了他一跳:冷右派,你这是到哪里去?
冷光明回头看见独眼牛正骑在马背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像不是他骑马而是马骑着他来的。看见独眼牛,冷光明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这可是个好人啊,是他放开要我考古的,走遍全国这样的革委会主任不会太多了。这么想着冷光明笑嘻嘻地爬上溪沟崖,站在了那匹小母马的前头。这时独眼牛也从马背上下来了。
独眼牛上上下下看了看冷光明,说:鼓呢?我还以为你背的是鼓呢。
冷光明被他这一问,愣住了,不明白什么意思,说:鼓?什么鼓?
独眼牛瞪圆了两只牛眼,说:什么鼓?不是说你烤鼓吗?
冷光明说:是呀,我这就是去考古的。
独眼牛说:你烤了几面鼓了?
冷光明说:考古不能叫面,你叫面也行,那就算两面吧。
独眼牛一跺脚,说:那还不快拿来,我等着用。
冷光明说:拿不来的,你可以跟我去看,一个叫孔庙,一个叫孔府。不过年前我倒从那里拿来了不少断碑石破陶片,还有一些铜钱,牛主任你要得空去我家里看看,要不我拿到你办公室里去看也行。
独眼牛开始越听越糊涂,后来总算明白了,这家伙明着说烤鼓,其实是在搞四旧,他还想拿我办公室里叫我看。呸,妈个逼,我就是在这里生这里长的,这里的“四舅五妗子”哪个我不熟头熟脸的,还要你拿给我看?独眼牛心里想着,恶狠狠地瞪了冷光明一眼,骂道:坑人的龟孙,我要你烤那些四旧了吗?我叫你烤的是咚咚响的鼓。听听,听听,听见了不?在丰产田里敲着的咚咚响的鼓。独眼牛越说越生气,抬起脚一脚就把冷光明踢下了溪沟崖。
冷光明被一股力量顶成了弓,一张被风托起的弓,弓分开柳条,弹起柳絮,晃乱柳叶,顺着溪沟崖的斜坡翻滚而下,落在了去年收割的豆地里,脸皮贴着地皮,脸皮的褶子印在了地皮的褶子上。咚咚的鼓声顺着地皮的褶子传到了脸皮的褶子上,再顺着脸皮的褶子传到耳蜗里。咚咚咚,耳蜗里的鼓声响起来了,开始隐隐约约像冬眠的蛤蟆怕吵醒邻居捂着嘴咳嗽,后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响声冲开了地皮上的褶子和脸上的褶子,如同长江冲开了黄河,两河的水都汇到了耳蜗里,成了声音的海,仿佛有一百面鼓,不,有一万面鼓,也不,仿佛全中国的鼓同时敲响了,全中国的鼓不但敲响了,还来了次大跃进,鼓声踩着鼓声的梯子……他奶奶的,你妈个逼的,听见了吗老右?
起来。独眼牛对着豆茬地里的冷光明大声叫道:我可没闲空看着你装死。他猛一摇头,长叹一声,心想:不能信,不能信啊,上级领导让我小心,右派分子人死心不死,总是想偷偷摸摸地干坏事。怨只怨,我独眼牛不听上级的话,没能擦亮眼,上了右派的当,白白养活了他。精明啊右派,狡猾啊右派,你不打他他就吃白食,你要打他他就装死。人能一天三糊涂,同样也能一天三聪明,再想叫我上当,算是瞎了你的狗眼。独眼牛对着装死的右派大喝一声:起来。
冷光明蠕动着身子起来了,夜里耳朵里响着的是蛐蛐声,这会儿响着的是鼓声。耳朵上有个虫子在爬,他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拿到眼前一看,手指上是黏糊糊的血。怎么?怎么会有血?可能是豆茬划的,熬过了一个冬天又是霜又是雪的,豆茬还能这么硬?他低头看看,豆茬里长着一棵高粱茬,俗称“大茬子”。
冷光明从豆茬地里捡了块土坷垃,合在两个手心里搓成了粉,他一只手里攥着土粉,一只手拨开罩着耳朵的杂毛,攥着土粉的手慢慢张开一条缝,土粉淅淅沥沥流到耳朵的伤口上,和血结到一起,变成了一只土耳朵。血不流了。独眼牛把冷光明拉上溪沟崖,把马缰绳解下来,一头拴在冷光明的两个手腕子上,一头系在他的裤腰带上。独眼牛一条腿搭上马背,另一条腿在地上弹了弹没弹上去,他叫冷光明托他一把,冷光明两手托举着他的后腚,把他托举到马背上。他踢了踢马肚子。小母马停下了吃柳条,摇摇晃晃地走起来。独眼牛一会打马快行,一会放马慢走。冷光明在后面气喘吁吁踉踉跄跄紧追不舍。
到了“丰产田”地头,独眼牛从马背上下来,赶马车的人等着要马,迎上前解下冷光明手腕子上的缰绳,把马牵走了。大伙见独眼牛牵来了冷右派,不解其意,正想找个机会歇歇力,便一拨一拨地围拢过来,看看冷光明,再看看独眼牛。有人问:牛主任,你拴这冷右派来干什么?
独眼牛两手挥得像赶蝇子,说:去去去,别多说话,该干么干么去。
人群散去后,独眼牛集过来几个干部,避开冷光明嘀嘀咕咕开了个碰头会。会议结束后,独眼牛把冷光明领到一口正搅拌着大粪的沙缸前,让搅大粪的地主拿着搅屎棍到一边凉快凉快。独眼牛大声地说:社员同志们,这个人大伙都认个差不多了,是上边派来改造的右派。他自打来了咱大队像个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到,没到过地头没摸过锄杠,白白吃了咱一年多的辛苦粮。这个熊幌子比剥削我们的地主富农还要坏,他说他烤鼓,到现在没烤出一面鼓,原来他烤的不是咚咚响的鼓,他烤的是过去的“古”,就是封建那一套。今天我还让他考古,我要叫他光着胳膊搅大粪,让他考考大粪里都有个什么古玩意儿。牛横竖,叫两个民兵把冷右派的衣裳扒了,叫他搅屎。牛横竖早已叫了两个民兵在身边,听到老爹爹独眼牛一声召唤,立马向前,两个民兵一人抓住冷光明的一条胳膊,牛横竖的两只大手伸到冷光明的怀里抓住衣领子兜底扯了出来。冷光明浑身一阵打战,沙缸里的臭气猛浪般冲进他的鼻孔里,他赶忙闭上嘴,努力抬高鼻子喘气。牛横竖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说:老右派,还有个机会,把小右派嫁给我可饶你一回。冷光明斜了牛横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牛横竖说:不愿意?好吧。牛横竖说着,向前一步,一手抓着冷光明的后脖子,一手提着冷光明的腰带把冷光明提了起来,冷光明四肢没了着落,两手晃悠了几晃悠,最终还是插进了大粪缸里。牛横竖说声“搅”,冷光明便两眼一闭哗啦哗啦搅起来。牛横竖放下冷光明,看着一个运粪过来的社员问道:这一车是谁家的粪?那个社员回答说是韩红衣家的。韩红衣正带领着一班妇女往洞眼里灌粪汤,听见说她,知道接下去不会是什么好话,扭头向那个社员骂道:放屁,我看是您家的还差不多。那个社员说:韩主任你不信过来看看。牛横竖说:我看看我看看。走过去往粪桶里伸了伸头,马上接口说:千真万确,还是带色的呢,快倒进去,让老右派考考古,看看色是什么色,料是什么料,是什么人来制造。
两桶大粪倒进了沙缸里,沙缸里粪多水少,搅起来吃力。冷光明一只手扶着缸沿子,一只手伸在缸里用力搅拌,搅了好半天才搅得粪便转动起来。牛横竖站在上风口,伸头看看沙缸里旋转的粪汤,伸出手指头点了一下冷光明发亮的头皮,唱起了拉魂腔:叫一声俺的个老右派啊你动起来,搅啊搅拌啊拌,两手忙得像和面,别忘了往粪汤里加点蒜,加点蒜放点盐,还得来点胡椒面。老右派我问你,韩红衣家的粪汤什么色?阵阵臭气猛烈地灌进冷光明的胸腔里,弄得他五脏翻江,六腑腾挪,里面的东西总是想逃离肚子。冷光明咬紧牙床,关牢门齿,为了回答牛横竖的问话,他抬头猛吸一口不太臭的空气,说:黄色。这时候韩红衣拎着粪桶故意向这边靠了靠,她想看看这个老右派能不能找出昨天她家吃了什么东西。昨天她假装问保管借老鼠夹子,倒背着手在黄豆缸里偷了两把黄豆,昨天吃的是黄豆馇胡萝卜,香得她韩红衣牙根直痒痒,现在还想咂咂滋味。做贼心虚,听见半吊子长眼皮牛横竖问什么色,她便支棱着耳朵听冷光明的回答,听冷右派说是黄色,她的心嘣嘣两下跳到了嗓子眼上,这个老右派还真厉害,先看出什么色来了,再往下问什么料,老找旧说是黄豆料可就露馅儿了。她正想找个什么法子岔开话头,不让老右派亮出法眼,听见牛横竖说:不可能,你们说说是黄色吗?有个男社员回答说:不是。牛横竖说:这就对了,应该是什么色?又有个男社员回答:红色。牛横竖说:这就对了。他啪地在冷光明的后腦勺上打了一巴掌,说:你个老右派,你还考古,连昨天的东西你都考不出来,你还想考“黄世芹”(秦始皇)他娘用的尿罐子。快,接着说是什么料?冷光明想起他早上揣在怀里的窝窝头,才要说话,一股浊气从胸内泛起,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其实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先是干呕,后来吐出了两口苦胆水,苦得他浑身颤抖,两只抓缸沿子的手一松,身子蜷到了地上。
正在兴头上的牛横竖见冷光明身子抽了两抽倒到了地上,心里说不出来有多扫兴。哼,真他娘的城里的右派没有用,俺这里的地主怎么折腾也没有半路上死过去的。他从两块垫脚的孔庙老砖上跳下去,叫过来两个地主把冷光明架到了路边的地头上。
冷光明躺在那里牙齿嘚嘚地打着战,嘴唇哆嗦腮帮子鼓动,像老鼠偷吃高粱兔子偷吃大白菜,一会咕嘟出了一嘴沫。独眼牛过去扯开眼皮看看,眼里倒还明亮,他叫来一辆运粪的地排车把冷光明送回了家。
徐凤兰熬了碗姜汤给冷光明灌下去,过了一会,冷光明的牙不打战了,睁开眼看看徐凤兰,说了一个字:臭。
徐凤兰闻着也臭,她想:我得给他洗洗身子。徐凤兰正在烧热水,看见冷光明从草苫子上爬起来,一蹦三跳卟嗵一声跳进了大石峡里。大石峡的水只能没到冷光明的胸口间,为了彻底洗去臭味,冷光明左冲右突头倒栽葱脚反上梁,活像有十八只鸭子打水仗,搅得泥草上翻河水浑浊。冷光明累了,嘴巴噘在水面上哧哧地喘气。等乱水平静下来,水流顺着风势轻轻卷着他下巴上的胡子,再送到嘴巴里的空气不再是正常气味了,而是……难闻的……冷光明闭上嘴巴,张着鼻孔细细地吸了两吸,还真是,臭味。他捧起一捧水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我不该穿着这身屎衣服下水的,水也让我弄臭了。这么一想,冷光明哗哧哧从水里站起来,连滚带爬地爬上岸来,脱了衣服,一蹦一跳地去翻箱倒柜,想找件换洗的衣服,最后只找到了一条破裤子,他提着破裤子又蹦跳着冲到门口,探着头满草甸子里找徐凤兰。徐凤兰被他大马猴般光溜赤条上下跳的样子吓坏了,早已忘了烧火,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眼珠子随着冷光明的跑跳转圈子。冷光明进屋后她就听见屋里有了动静,咣当扑哧,扑哧咣当,啊,哪里去了?还自言自语,什么哪里去了?褂子,单位发的。咣当扑哧,没有,找徐凤兰去。冷光明从门口探出身子,头对着徐凤兰一点一点的,两手往身上比画:褂子。褂子你不是弄上屎了吗?也是你脱下来的,在钻天杨树底下扔着呢,还有夹袄、秋衣秋裤都在那里扔着。不是还有件没粘上屎的,短袖的。短袖的拿公社缝纫铺补去了,预备着天热了穿。完了,临来时有个工人阶级要送给他一身工作服,他没要。农村有棉花,有纺车,吱扭吱扭转两转;有织布机,哐哧哐哧响两响,一块布就成了,想染染,想水染水染,顶不及,拿石榴皮砸出汁来一抹巴,黄乎乎的跟二鬼子穿的军服一样。不料想,还是知识分子味了,还是不切实际地加进了想象力,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想象力顶不了他娘的衣裳。在城里,垃圾桶里说不定还能见条布丝儿;在农村,布丝儿得挨家挨户地求,女人最显摆的不是存款折,而是布条儿:走,看我的布条儿去。
阴天了,呼儿呼儿的春风可着劲刮,真要把人冻死了。徐凤兰说:没有衣裳也不能冻死人呀,你快点进被窝睡会吧。冷光明跳上两跳,跳到床上,拉开被子钻了进去。
也就是迷糊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冷光明醒了。
徐凤兰见冷光明的两个眼皮子睁开了,眼珠子左转转右转转,看见了她,不转了,在她的脸上凝住不动了,好像她脸上有粒苍蝇屎。她又心疼又恼怨,说:看什么看,这冷茬茬的天,啦啦跑到冷水里,发烧了吧。
冷光明不理她,收回眼珠子,阖上眼皮,吸溜吸溜鼻子,咕噜出了一个字:臭。
徐凤兰说:臭就臭点吧,感冒了,你的鼻炎也犯了,等感冒好了就闻不见臭味了。
冷光明的感冒好了,可臭味依然存在。他站在草甸子上,闻着臭味是从屋里散发出来的,他到了屋里,又闻着臭味是从外面进来的。冷光明找来生石灰,房前房后屋里屋外撒了个遍,生石灰在潮湿的泥土里冒着泡,生发出的气味好像把臭味驱散了,至少冷光明觉着空气比没撒石灰前清爽了不少。
冷光明在草甸子上晒太阳,开始一切都是正常的,天空高远青山媚黛,阳光温暖,空气不香不臭。突然间,一股臭味无端地扑鼻而来,像一条条无形的箭矢顺着鼻孔进入脑膜。冷光明顿时身体僵硬,脚手麻抽,仿佛大脑里缺了氧,一股恶心的感觉翻涌而上。冷光明连忙从板凳上爬起来,三窜两蹦跳进大石峡里,凉水像一群饥饿的虱子叽叽喳喳咬开皮肤进入了骨肉;清冷进入了内脏,恶心感消失了,空气也正常了。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水腥气,冷光明难得有这么一个顺畅呼吸的时候,他平静地呼吸着,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突然间,那股熟悉的臭气跳出水纹涌进了鼻孔。在草甸子上的感觉又来了,四肢麻抽,恶心上涌,冷光明忍住恶心,连滚带爬地回到草甸子上。这种岸上水里来回跑的画面早已成了家常便饭,为了能讓冷光明从水里出来及时换上干衣服,徐凤兰拆开了一套被子,反正天渐渐热了,被子眼看着也盖不住了。她把被里当成裤子表,把被表当成裤子里,给冷光明做了一套夹袄夹裤。冷光明每回从水里爬上来,换上这身徐凤兰拿被子做成的夹袄夹裤,蹲在草甸子上,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背时的绵羊。
吃饭的时候臭味也出现了,地瓜窝窝是甜的,地瓜粥是甜的,上面还漂着一层白虫子,也是甜的,只有野菜青涩中带点苦味。一口地瓜窝窝正在嘴里咀嚼着,冷光明转动舌头正准备把它咽下去,筷子上还夹着一根长长的荠菜根,一股恶臭猛地从嗓子里升上来,嘴里的地瓜面窝窝顿时变了味,地瓜面窝窝不再是窝窝,成了大粪。冷光明把地瓜面窝窝吐到地上,皱着眉头看看还是地瓜面窝窝,他把手里的筷子用力摔到桌子上,荠菜根跳起来,蹦到了徐凤兰的脸上。徐凤兰擦了擦荠菜根打上去的水印子,看着冷光明说:你怎么啦?
冷光明忍着把一口恶心咽下去,仰天叹了口气,摇摇头,猛然两眼瞪直了盯着徐凤兰,说:我吃的饭都是屎。
徐凤兰一听,冷了脸子,说:老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俺娘们吃着是饭,你吃着不是饭?
冷光明冷地一笑,说:我吃的是屎,要是饭应该香,可这饭却臭得很。
冷香宁说:爸爸,你这是心理作用,这饭明明是甜的,你却说臭。
冷光明看看冷香宁说:孩子,老天爷不叫我吃饭了。
徐凤兰说:又往老天爷身上扯,连冷香宁都说你是心理作用,你应该克服克服你的心理,正确认识社会中的不公正。
第二天整整一天没有见到冷光明,中午吃饭的时候冷香宁问徐凤兰:爸爸哪里去了。徐凤兰想了想说:也许去尼山挖山蒜去了,他说过山蒜能治恶心,他过去从《本草》里看到过。到了吃晚饭时,冷光明还是没有回来,半夜里冷香宁和徐凤兰都没睡觉,也不说话,坐在床上听外面有没有冷光明走回来的脚步声。外面哗哗啦啦传来风刮树叶子的声音,呼呼噜噜黄鼠狼奔跑的声音,就是没有人的脚步声。有一会子徐凤兰睡着了,好像听到了冷光明的脚步声,踢里踏拉,踢里踏拉,总比别人的脚步声多一声。冷光明是个慢性子,这可能和他的职业有关,徐凤兰听了半天,脚步声还是那么慢腾腾的,都半夜了,一家人连觉也不睡等着他,他还是这么慢腾腾的,我去喊喊他。徐凤兰想翻身下床,身子弹动了一下,醒了。
第二天一早徐凤兰找到独眼牛,对他说了冷光明一天一夜没回家的事。独眼牛表扬她觉悟高,汇报及时,昨天有人在山上捡到了国民党反动派撒下来的传单,冷光明这个老右说不定已经坐上台湾来的飞机叛国了。老右坐着飞机嗡嗡嗡地飞走了。独眼牛抬头看看天,决定马上去人民公社反映情况。徐凤兰刚走到草甸子上,还没进屋,独眼牛骑着自行车追上来了,他对徐凤兰说:老右家的,有人看见西裤腿子河里有个淹死的人,你去看看是不是老右。
徐凤兰眼前一阵黑,脑子里像是突然钻进了两只知了,两只知了比赛着看谁的叫声高,把她的头都吵黑了。她两手抱着头,在原地站了半天,等眼前的黑消失了,她抬眼看了看刚才独眼牛说话的地方,那里空空的,既没有独眼牛也没有独眼牛的自行车,只有一片风在那里踅来踅去。
冷光明淹死了?怎么会呢,他可是会凫水的,从小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八岁那年下水摸鱼,摸上来了一颗三国时曹操战船上的铆钉,他把铆钉交给了政府,政府奖了他一只书包一支自來水笔,打那他就迷上了考古,上大学报的是考古专业。这样的水怪也能淹死了?人家不是说了吗,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先去看看再说吧。徐凤兰两手拍了下额头,摇摇晃晃跑起来,她顺着街巷往学校跑,她要去叫上冷香宁。
牛横竖早在那里等着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长竹竿阻挡着人们上前去,嘴里嘟嘟噜噜:不准靠上前去,更不准捞上来,是不是老右派还不知道呢,要是老右派就更不能捞上来了,他身上有臭味,得让他大泡泡。
徐凤兰和冷香宁走到时,围观的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路。牛横竖看着披头散发的徐凤兰和正悲伤着的冷香宁,也不敢阻拦,等她俩走近了,竹竿竖起来放了过去。徐凤兰走下河堤,站在水边上辨认那个在水里的尸体,尸体头朝下倒栽着,两只脚浮在水面上,一只脚上穿着鞋,一只脚光着。徐凤兰拉了拉冷香宁说:孩子,咱往前走走,看看有没有一只鞋。跳井跳坑的人都要在岸上留下点什么东西。两人向前走了十几米,果然在一丛草窠子上看到了一只鞋。徐凤兰认识这只鞋,她呜咽一声拿起鞋来,从鞋洞里摸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行字:人间不要我,天堂去走走。徐凤兰把鞋往怀里一搂,一腚坐到地上,顿时嚎啕起来。
徐凤兰哭了两声,才要说老冷啊,猛地想起老冷还泡在水里,得赶快找人把他捞上来才是。这么一想,徐凤兰止住哭,擤了把鼻子,手在路旁草窠子上抹去鼻涕,顺势撑在地上,这边冷香宁架着她的胳膊,她重又爬了起来。娘俩往回走到牛横竖和一群围观的社员跟前,徐凤兰看看牛横竖,又看看围观的社员说:牛民兵,还有你们这些社员同志们,帮帮手,把老冷捞上来吧。说着扯了扯冷香宁,娘俩向着众人跪下了。
牛横竖看看徐凤兰和冷香宁,又看看嗡嗡地说话的人群,说:社员同志们,谁也不能去捞,这是个右派,他骗吃骗喝骗了生产队一年多的粮食。生产队的粮食是这么好吃的?老天有眼,正义永在,吃到肚子里就发臭,臭得他天天往河里跑,如今淹死了,就叫他好好泡泡吧。
太阳的大脚哗啦哗啦趟着天河的水走着;冷光明的肉身在人间的水里泡着;牛横竖的竹竿一会撩撩柳条上的柳絮,一会戳戳河堤上的地皮。徐凤兰和冷香宁跪在地上,过一会喊一声:行行好吧,捞死人如同救活人啊。围观的人群走了一批又一批,眼看着快晌午了,马走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喘得如同老牛才歇了套,他对着牛横竖说:牛班长,你快回家吧,韩红衣领着一个大闺女去你家了。
牛横竖一听,两眼遽然一亮,脸上露出了喜色,说:真的?
马走运说:那还有假,你快去吧,这里我帮你守着。
牛横竖说:好,你小子要是说谎,回头割了你的耳朵呷酒喝,要是真的,大哥我买个猪耳朵请你喝一壶。
马走运说:错不了,我这里还有雪花膏你抹上点再去。
牛横竖在马走运打开的小铁盒子里抹了一手指肚雪花膏,往两个手心里膏一膏,一边抹着脸一边走了。
马走运站在河堤上,一直目送着牛横竖进了村子,这才向人群里招了招手,说:社员同志们,快来搭把手,把老右捞上来吧。
马走运说完,脱了裤子,把腰带系在一条裤腿子上,嘴里咬着腰带的另一头,三窜两蹦跳进水里,游到两只在水里浮动的脚前,把腰带的另一头系在老右的脚脖子上,扯着裤子游回来,大伙一同帮忙,拉的拉,托的托,把老右派托上了岸,到了岸上才发现老右的脖子上挂着两块石头。
冷香宁坐在杨中兴的对面,有些紧张,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抗日英雄,听说他身上的枪眼有一百八个,都是日本鬼子打上去的。这之前在她的想象里,杨中兴是一个李逵似的大汉,通体油光锃亮,身似铁塔,两眼如炬,鼻直口方,一敲当当响。此时见了才知道,原来是个小白脸,眉清目秀,细软的黑发分开梳理。要是这个对面的杨中兴形如黑塔,冷香宁心想自己还会放轻松些,偏巧他长了个玉树临风的样子,这越发叫她紧张起来,浑身上下像爬了十五只小老鼠,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红着脸,只是两手一个劲地搅拧手捏子(手绢)。手捏子?对了,手捏子里还包着个小本本,那是装来想在会议上做记录的,没用上,这会儿……冷香宁赶忙解开手捏子,就手把小本本摊开在桌面上,拿起半截铅笔,习惯性地在舌尖上舔了舔笔尖。
此时的杨中兴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有些兴奋,有些不安,心啪啪地跳得有些急,他已经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就是在一个年轻女人面前的心跳。他想自己该说些什么了,话语是打破紧张局面的最好武器。李金华走后他就该说话的,可他琢磨着第一句话说什么呢?喝茶?茶刚倒上,太热,显然不实际,或者是装着轻松的样子问一问小冷同志:今年多大了?工作愉快不愉快?那样显得太居高临下,太领导,太长辈,太优越,太……总之,不管什么事,一“太”就不好了,这就和大众有了区别,和大众不一样了,咱们的关系就不平等了。杨中兴想和冷香宁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是那种他叫她“香宁”,她叫他“老杨”的关系,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同志加……正这么想着,杨中兴看见冷香宁打开了笔记本,摸出了铅笔,笔尖还在舌尖上舔了舔,做成要记录的样子,他赶紧向她摆了摆手,说:小冷同志,不要这么正式嘛,咱们只是随便聊聊家常,不谈工作的事,不需要记录。聊家常聊什么?身上那一百八个枪眼不是家常,李莲白英勇救落水儿童也不是家常。杨中兴咽了口水,下意识地拉了拉抽屉,一股馒头的香味从抽屉里冒出来钻进他的鼻孔。有了,现在物资紧缺,馒头可是个稀罕物,没有人见了不喜欢的,这个美丽的小姑娘至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白馒头了吧?听说毛主席一天才吃一顿白馒头,真的假的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天才供给一个白馒头。想到这里,杨中兴哗啦一声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把馒头拿出来,朝着冷香宁晃了晃,说:小冷同志,我跟你拉拉馒头的事吧。抗战的时候我们游击队被鬼子赶到了山里。那时我们最怕的是什么时候?不是书上写的酷夏严冬,酷夏和严冬当然也难过,可更难过的是开春,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老百姓都叫这个季节青黄不接。吃了一冬天的树皮草根,这个时候连树皮草根也没有了,只有土和石头,只有老树帮子。土饿了就吃石头,石头饿了就吃土。小冷同志,你没见过饥饿的石头吧?冷香宁摇了摇头。杨中兴仰脸叹了一口气,说:我见的太多了,夜里饿得睡不着,你就能听见土和石头互相吞咽的声音,土噎得直打滚嗷嗷地喊肚子疼,石头呛得直咳嗽,脸憋得像下蛋的鸡,都这样了它们还是互相吃,不吃肚子饿呀。我们——我在这屋里说的话不算话,你只管听着不要外传——你们年轻人可能不会相信,我们那时候最盼望的就是鬼子来突袭,我们打死个把小鬼子,也能振奋一下精神。可那时候大雪封山,鬼子根本不来,他们只是在山下设路卡,不让人给我们送吃的。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吃的,别说进不了山,能进山也没有东西送。你莲白姐,也就是我那个亡妻,说她一冬天没吃过一粒粮食,有一回挖野菜根挖出了个老鼠窝,里面有几粒绿豆黄豆,还送给人家喂孩子了。一边听着石头吃土的声音,我们就想象着那些土是白面,那些饥饿的石头就是白面捏成的馒头。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馒头上了蒸笼,都围着蒸笼转圈子,都嫌灶底下的火小,加柴火呀,你他娘的倒是加柴火呀,这深山老林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他娘的柴火。加,加!柴火加进灶里后发疯似的呜呜响,火苗像群马奔腾好不喜人。渐渐馒头的香味出来了,越来越香,差不多熟了,有人掀起了蒸笼,我赶紧抓过馒头往流满了口水的嘴里塞,猛地一口咬下去……突然,独眼牛啊的一声从我的怀里跳起来,把我们都惊醒了。我们醒过来,看见独眼牛捂着耳朵的手里正滴答着血,我的嘴里正嚼着他的耳朵呢。解放后我当了一个人民的小服务员,能吃上现成饭了,我不好酒不好烟,就好闻白馒头的香味。生活好的时候,也就是莲白活着的时候,我们家的馒头都是她亲自蒸,每天我从家里拿来三个馒头,三只抽屉里各放一个。现在生活困难食堂照顾我,每天给我一个白馒头;我每天把新馒头放进抽屉里,把头一天的旧馒头吃了。有时候旧馒头吃起来比新馒头要香,你说是不是小冷同志?
冷香宁点了点头,她没敢张嘴,她的嘴里满是口水,张嘴说话怕口水流出来,她装着去喝茶,连茶加口水咽到了肚子里。馒头真香啊,公社大院的馒头就是比别处的馒头香。她已经有一年多没吃一口白馒头了,还是刚吃大食堂那会吃过白馒头就再也没吃过白馒头了,生产队的麦子不分给她们家,每天吃的都是地瓜、野菜、南瓜。我记忆里的馒头有这么香吗?这个馒头怎么这么香?里面肯定掺了香精,听说干部都分配糖精,放少了甜,放多了苦,她没喝过,有糖精,就说不定有香精,只是这香精还没分配到独眼牛那一级的干部。公社的馒头再香也不该你吃呀,你命中就不该吃馒头,走吧?走。冷香宁合上笔记本,把半截铅笔放进衣兜里,说:杨书记,你的故事让我很受感动,可我……该走了。
杨中兴好像没想到冷香宁要走,听她说走,愣了一下神,只一瞬间,他又马上变得自然了,笑着问:走啦?
冷香宁点了点头,说:走啦。
好吧。杨中兴站起来,拿起一张报纸,把馒头包到报纸里,说:小冷同志,我把这个馒头送给你吧,花花草草我不喜欢,再说这个季节也没有花花草草。
冷香宁想摇摇头说不要,可头总是摇不起来,咬着嘴唇看杨中兴包馒头,心想:给我我就要吧,我不吃给俺妈吃。
杨中兴包好馒头,拿在手里,看了看冷香宁身边,没有看到包,说:你没带包?
冷香宁摇了摇头,她没有包,原来一只花布包冷光明死时拆开给他当了蒙脸布;她是拿手捏子包着小本本来的。
杨中兴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没个包背着怎么行啊,我送给你一个包吧。杨中兴转身从一排书里拿出一只黄书包,书包的盖头上印着一颗五角星。杨中兴把馒头放进包里,又问冷香宁要过小记事本也放进包里,抻了抻背带,把背带挂到冷香宁的肩上,手往回拿的时候在她的肩上轻轻抚了一下,然后大步走到门口,哗地拉开办公室的门,对着走廊喊道:秘书,去请李金华同志帮我送送客。
李金华和冷香宁并肩走出公社大院,走过有伟人像的广场,在通往西裤腿子桥的路上走着。天空不是太明朗,阳光有些苍白,虽然进入了春天,大地上仍然是光秃秃的,冷风把路边的枯草吹得窸窸窣窣响。喜鹊在洋槐树上垒了窝,围着窝窠子叽叽喳喳地叫。
李金华看了眼叽叽喳喳叫着的喜鹊,停下步子,伸手捏了捏冷香宁的袄大襟,亲切地说:这种天了还穿棉袄,你不觉得热吗?
冷香宁也在李金华捏过的地方捏了捏,鼻孔里哧的一响,笑了笑,说:没办法,我没有夹袄,只好再熬两天直接穿单褂了。
李金华点了点头,尖下巴向上翘了翘,鼻子皱了皱,眼睛眯起来,整张脸笑嘻嘻的,盯死了冷香宁的眼睛,说:跟姐说实话,你觉得杨书记这人怎么样?
冷香宁不假思索地说:挺好的,像个大干部,不做作,没官架子,和气平易。
李金华把翘起的下巴翘得更高了,哈哈地笑出了声,路上的行人都扭过头来看她,洋槐树上的喜鹊喳的一声飞走了。李金华笑完,伸手挽过冷香宁的胳膊,说:小妮子,年龄这么小,却能把人看得这么准,杨书记平时的为人可叫你说到家了。但还有一点你没说出来,那就是他重感情。他妻子李莲白生前和我在一个学校教学,为了救落水的小学生牺牲了,这几年杨书记一直没有续弦,为了不忘李莲白他还想再找个教学的老师,一直没有合适的。那天我上你们学校一眼就看上了你,回来和杨书记一说,他也满心欢喜,决定和你见一面。我看出来了,他那边是没有什么挑剔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我根本就没有想啊。冷香宁在心里顶撞了李金华一句,可面子上没有表现出来,她好像没听见,继续走着,眼里看着远山在云端起伏的山峰,心里在翻江倒海:这太突然了,也太不可能了,我和他从来没有交往过,根本没有感情基础啊,再说他的年纪也大了些吧?我要是跟他当儿媳妇还差不多。这么一想,冷香宁的脸腾地红了,接着她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金华说:死妮子,你笑什么?
冷香宁收了笑,说:李主任,你真会开玩笑。
李金华一脸严肃地看了看冷香宁,说:我不开玩笑,你也别开玩笑,老实说,你是不是嫌杨书记年龄大?或者是你们没有感情基础?感情是怎么来的?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感情是处来的,相处长了感情就自然有了。我和俺家那口子刚认识时也没有感情,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组织安排我们见了一面就结婚了,现在我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啦。不管工作上还是私生活上我们都很和谐,更不要说杨书记比俺家那口子有文化,素质也高;正能量大,幸福指数肯定就更大。她见冷香宁嗓子里嗯了一声,是想要张嘴说话的意思,就向冷香宁摆摆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你先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再说年龄,杨书记是比你大了几岁,可你该明白这个道理,女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老起来就像坐火车,而男人呢,是坐牛车,女人一眨眼就追上去了。你今年二十二,杨书记四十四,这看起来不在一个年龄段上,过上二十年,你四十二,杨书记多大啦?六十四,你们就看不大出来了。
冷香宁说:李主任,我……
李金华接话说:你想考虑考虑是吧?那你就考虑考虑吧;你心里要是有了个小白马也可以拒绝,要是没有,我劝你还是慎重考虑考虑。我是过来人了,我留给你一句话:爱情不是柴米油盐,柴米油盐不等于没有爱情。我有不少师范的同学,追求爱情,可现在……啊,我可不是说爱情不好啊。
李金华闻到了清凉的水味,抬头看看两人已经走到了西裤腿子河边,她拍了拍冷香宁的后背,亲热地说:我不送你了,我一个主任和你这么亲近叫人看见了也不像样,会生出风言风语来的。你考虑好了给我个信。我再给你透露一个内情,李莲白在家里的位置没人顶替,在学校的岗位也还空着。
李金华说完转身走了,冷香宁站住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再也没有回头看的意思,也转身顺着西裤腿子桥向西走来。
冷香宁还没走到草甸子,老远就听见从草甸子那边传过来的喊叫声,女人的喊声最响亮,还有咚咚的打鼓声。又要人造“丰产田”了?再上一个“升级版”?又要叫我去当收集大粪的记账员?冷香宁仿佛闻到了大粪臭,每一家的茅厕里都升起一股大粪臭,大粪臭像炊烟似的吱儿吱儿升起来,在半空中聚集一起,像一群马,像一股山洪,嘶嘶地直叫唤,遽然间腾跳起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顺带着把老右派冷光明卷到了西裤腿子河里。冷香宁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停下不走了,她左右看看,好像在找那个已经离去的李金华:李主任你快去跟他们说说,我不能去收集大粪,我得去给学生上课,我是一个人民教师啊。李主任寒脸了,那股亲热劲仿佛被西裤腿子河上的冷风刮跑了:你上什么课呀,你是什么人民教师呀,你只是临时顶替苗开臣,如今苗开臣的胃病已经好了,你还是听牛横花的安排去当收集大粪的记账员吧。冷香宁正犹豫着,不知是继续向前走,还是返回头去找李金华,这时候从前面的小胡同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冷香寧,还不快家去,你娘吃死孩子被人逮住了。
你娘才吃死孩子呢,什么人在胡说八道?
那个声音又传过来了:不信拉倒,反正我跟你说了。
草甸子里的喊叫声又响起来了,还有咚咚打鼓声。冷香宁四下里看看,没有看见人,她跺了跺脚,慌三忙四往家里跑去:去,家去看看再说。
草甸子里围满了人,有个妇女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另两个老娘们在砸她家的门。不是擂鼓,原来是砸门。把门砸得和擂鼓似的咚咚响。有个砸门的老娘们边砸门边往门里喊话:老右家的,出来出来,不行人事,没脸出来了?
这时候冷香宁走进了草甸子。冷香宁的到来,让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哭的不哭了,砸门的不砸了。冷香宁满甸子看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仿佛在问:这是怎么的啦?
两个砸门的娘们中的一个见冷香宁来了,愕然一下,猛地一拍大腿说:她闺女来了,老娘藏起来了,咱跟她闺女说。一摄毛的媳妇,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
那个坐在草地上的媳妇呜咽了一声,打了个哆嗦,擤了把鼻子,把鼻涕抹在屁股下的干草上,说:俺的个娘啊,我连说的力气都没有了。昨天俺那没足月的孩子饿死了,俺是饿得一点奶也没有了啊,你看看俺这张皮。那个媳妇说着两手掀起前襟,露出了里面的身子,两只乳房像两片布搭在胸脯上,根根肋骨又透又亮,如同两扇被风吹歪的篱笆。她放下前襟后,又继续说:俺把孩子埋在了草甸子前面的山岗上。夜里俺给他拿火纸铰了身小衣裳,俺总不能叫孩子光着腚走吧,好歹他也来过了人世间一回。今儿个一早,俺来给他烧衣裳,走到草甸子闻到了肉香味,真香啊真香啊,俺还问自己,这么香是煮的肉吧?可不,不是肉哪有这么香。这老右派家哪里来的肉?听说毛主席都不吃肉了。俺又往前走了几步,走不动了,锅里热气直冒,灶前没有人,俺要去看看煮的什么肉,捞一块吃了再说。俺轻手轻脚走到锅灶前,掀开锅盖,吹了吹热气,往锅里一看,俺的个娘啊,这不是煮着个小孩子吗?俺吓得打了个抖颤,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赶紧回到了屋后的小路上。到了埋俺孩子的地方,看见土有被扒过的样子,俺的心里就捏紧起来了,这个老东西可不是起了歹心煮了俺的孩子了。俺扒开土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只还有包孩子的几根秆草。俺那个气呀,那个急呀,火直往头上跑,这还是人吗?这太没人味了。杏花大娘快给俺弄点水喝,俺的嘴干说不下去了。杏花大娘说:哪里有水,屋门关上了,除非锅里还有水。那个媳妇爬起来,跑到锅灶前掀开锅盖又猛地盖上了,俺可不喝这水,这是煮俺那孩子的汤。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了。
那个被称为杏花大娘的女人,围着那个不幸的媳妇转了一圈,翻动着已经烂了半边的红眼睛,看着冷香宁说:闺女,你看看你娘行的事,这媳妇过来想问问她,见她正撕着肉往嘴里填,问她吃的什么肉,她说是猫肉。谁家有这样的猫?小手小脚俺们都见了,谁家的猫也没有这样的手这样的脚啊,明明是人,不信你去掀开锅盖看看。
冷香宁没有去掀锅盖,她向着那个坐在地上的媳妇鞠了一躬,说声“对不起”,便跑过去敲屋门,敲了两敲,喊道:妈,开门。
徐凤兰正在屋里支着耳朵听,她听见是冷香宁叫门,才过去开了门,等冷香宁进来,她又把门关上,闩死了。
娘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徐凤兰没等冷香宁说话,她先开了口,说:孩子,妈被他们欺负了。
冷香宁皱了皱眉头,说:妈,这是怎么回事啊。
徐凤兰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乱纷纷地扑到她的脸上,她长出了一口气,说:唉,我明明吃的是猫肉,可他们硬说我吃的是人肉。今儿早上,你去学校了,我背上粪箕子拿了把镢子想看看能不能找几根野菜根,到了山岗上,看见一群狗在咬一只猫,眼看着快咬死了。我把狗打跑,把猫装进粪箕子里背了回来,想看看还能不能救活它。到家一看猫已经死了。我想是才死了的,又不是病猫,咱们家都好多天没吃肉了,不如煮煮吃了吧。
冷香宁说:妈,你真是吃的猫肉吗?
徐凤兰说:孩子,看你说的,妈也是个人,人怎么能吃人肉呢。
冷香宁跺了跺脚,看了看关闭着的屋门,说:妈,你要是真没吃他们的孩子,我找他们评理去。冷香宁刚要转身往门口走,听到草甸子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敲响了屋门,敲了两声,外面的人说话了:冷香宁,我们是派出所的,请你把门打开。
冷香宁打开了门,进来了两个公安,穿着白褂子,蓝裤子,戴着白大盖帽。两个公安进来,分头在屋里撒目了一回,看看冷香宁和徐凤兰,一个公安走到徐凤兰面前,问徐凤兰说:你是徐凤兰?见徐凤兰点了点头,说:跟我们走吧。
屋后的小路上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独眼牛正站在他骑过的那匹小母马的后面跟赶马车的人说话,见两个公安带着冷香宁娘俩走过来,徐凤兰的头上还罩着个破床单,他咕了一句:嘿,弄得跟个新娘子似的。等徐凤兰爬到马车上坐好,他问两个公安说:我还得去?
一个公安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徐凤兰说:她不去你也得去。
独眼牛嘿嘿地笑着爬到马车上,赶车的哦了一声,小母马晃晃身子,马车走动了。
徐凤兰进了派出所,不久就被李金华接走了。派出所所长把五尺布票十元钱交给独眼牛,要他转给那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并告诉她由于她内心哀伤,思子心切,眼里产生了幻觉,徐凤兰吃的就是一只猫。
进入秋天,冷香宁要结婚了。马走运是红旗大队乃至整个人民公社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在西裤腿子河和一条溪沟间的岔道上,牛横花从公社回来迎头碰上了马走运,她对马走运说:晚上团支委要在草甸子上给冷香宁送行,马走运要是想去的话,也可以去,因为他曾是团的支部委员,要不是弄丢了一张报纸至今没有找回来,现在也许已经是副书记了。
马走运一脸茫然,不知道团支委在给冷香宁送什么行,他认出来牛横花背的黄书包是冷香宁的,于是问道:冷香宁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我的天哪,到哪里去?牛横花咯咯地笑弯了腰,笑声像一只被狗撵的兔子在溪沟崖上蹦跳着。上哪里去你还不知道?我的个傻青年啊,她要结婚了,明天她就成為我们杨中兴书记的革命伴侣了。
啊……?
嗯……!
是吗?
可不是嘛,牛横花拍拍黄书包,这是我们几个支委凑钱买的红糖,晚上有桑叶红糖茶,还有烤地瓜片,烤花生、黄豆,说不定还唱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