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这么多年,提笔面对那个炎炎夏天,我依然怕得要命。
那个夏天这是太热了,太热了,以致多年以后,我都能感觉得到,我甚至一度把一切归罪与那个夏天的热。
是的,要不是热,我们绝不会相约去下河,不去下河,他就不会滑进那个大水坑……
1
我们村东头有一个大湾。
平时总会有村上的女人们在湾边洗洗涮涮,那天一个大人都没有。太热了,人们都插上门睡晌。
一开始,我们这些孩子就自动的分了两个阵营。我们几个小的是不准下到湾里去的,只能在湾边儿上学狗刨,只有他们年龄大一些的可以一头从这边扎下去,然后一下子从那边冒出来。
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
他们先是爬上湾边上的老柳树,把树枝折下来做成拐棍。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湾中心有一个积年的大水坑,每到干旱时,人们便去那坑子里取水,那个坑子我见过,老深。
我有点怕。
于是我把这怕说给我一家子的延军哥,他不高兴的训我说,怕就回去!
我不敢再说话,可还是心里害怕。
我们几个顾不得学狗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相搀相符地往前走去,很庄严地,像是去参加一个盛大的会议一 样。
这么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我当时是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直到看到他们丢盔弃甲的往回跑,我大张着的嘴才叫出来 :
因为我看到,少了一个人!
不过却马上被用手捂住。
延军哥告诉我说,我如果再叫的话,以后有人欺负我就不管了,我那时个子小、身子也弱弱的,很害怕别人欺负我,哪怕是坏坏地看我一眼都害怕的不行 。
我不再叫。
他们几个见我这样,也不敢。
于是我们作鸟兽散。
2
我去了家北棉花地。
爹和娘在拾掇棉花,我就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娘觉出我的不对劲儿,问我咋了?我便哭边说,我还没说完,他们就扔下我,喊了地里的人去救人。
我发现我那时抖得厉害,让我感到羞耻的是,我吓尿了。我把自己藏在一张大棉花叶子底下,哆嗦着。
人捞上来时,已经是晚上。村里的大场院里集聚了一村的老老少少,我也混迹其中,但只看到大人们的一根根长腿,我就往前挤,一直挤到一眼看到他,我真是又一次吓到了,人们抱住我,一边找我的爹娘说,快点!孩子吓到了,孩子吓到了。
我真是吓到了。
爹娘请了前院的姑姥娘给我叫魂儿,她只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了,姑姥娘什么都知道了。我闭上眼装睡,不去看她。
但也是忍不住。
她取了一只鸡蛋,开始蓄叨叨的说一些话,我用心去听,也还是不知道姑姥娘到底再念什么,只是她在念到他的名字时,那只鸡蛋乖乖地立正了!
姑姥娘看着那只立正的鸡蛋说,等她那边完了事,认个干娘吧。
3
我一直病着。
他们找过我几次,都被爹娘挡了回去。但是他们不肯就此罢手,几次请我。
我简单收拾一下就跟着他们去了。
会场定在小树林里,我去时,他们都准备好了,他们还带了枪,当然是火柴枪,我不怕,还对他们笑了笑。
他们很吃惊地互相看了看,开始审问我,问那事是不是我说出去的?我昂首说是。他们可能事先没料到我会招认,设计的情节都没出现,包括酷刑折磨我什么的。
他们愣神的空档,我迅速从腰里抽出一把枪来,我拉了一下,枪上膛的声音吓到他们了,清脆地咔啦一声:今天谁都别想走!
后来我们集体开枪,给他送行。
我们放开声地哭出来,心里好受了很多。
他们轮流过来摸一下我的枪:那把枪使用铁皮做的,乌黑发亮,英气逼人!
那帮家伙走后,我一下子坐在地上。
4
爹娘领了我去给她磕头。
我看到,这才几天的时间,她一下子老了。
她伏身抱住我,伸出手摸我的头,说:我的儿呀!
她一下子有了十二个孩子,差不多是我们村上一整茌的孩子。
但她失去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不太清楚,有十二个孩子营造的其乐融融,是否真得让她放下,她在我们十二个孩子面前的笑脸后面,到底是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
5
后来,她又生了一个孩子,儿子。
后来,我们去的次数慢慢少了。
再后来,当年的那十二个孩子,都开始结婚、生子。
再再后来,每年的年夜饭上,连她后来生的孩子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个人,都凑不齐一个席面。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酒,颤微微地动着头,没有几颗牙的嘴里含混不清的说,当年的事呀,我当时就明白啦……
用一个儿子换得这么多孩子,你说不值么?她问我。
值吗?
或是不值。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渐渐地生出些不忿。甚至于连她现在的儿子!那家伙常年在外面跑,着家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6
今天七月二十五,干娘的生日。
我把那把枪找出来,擦亮、上膛,然后发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