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秀才最近十分忧愁。
他遇到了狐狸精,公的。
他是个见过世面的秀才,听说狐狸精都是女的,个个倾国倾城美貌无双;个个点石成金家财万贯;个个八面玲珑温顺恭良。
轮到他这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狐狸精像是来寻仇的。
他平时在家设私塾教书,还兼职给人写书信和状子。
村里寡妇的儿子来私塾启蒙,寡妇来送束脩。李秀才见人家貌美,就在院子里动手动脚。不想他刚碰到寡妇的衣裳,那寡妇就变成秀才娘子的模样。他一缩手,那寡妇又变回寡妇的模样。李秀才觉得一定是自己眼花,扑上去就啃,那寡妇却发出男人的声音说:“若是你家娘子出门,遇到像你一样的浪荡子,她该如何是好?”
李秀才吓一跳,那寡妇却已懵懵懂懂走了。再回头,只有风声鸟鸣,哪有什么男人。
还有一次,村里李三让他写状子。
那状子不是什么好状子,原是李三想霸占邻居的田地,却让李秀才扯谎说这田地是他自个的祖产,被邻居强占去二十年,如今晓得县太爷公正廉明,想讨回来。李秀才收了李三一两银子,便将这事写成铁板钉钉的实事,人证物证俱全。按照李秀才的想法,这状子一上去,田地必归李三。
那天晚上他将赃银锁好,将状子拿狮子镇纸在桌上镇得好好的,才安心上床睡觉。不料第二天起来,锁钱的箱子打开着,银子不翼而飞,状子更是被撕成碎末。
他脑袋一懵,银子不见了不要紧,状子没了,那泼皮李三如何善罢甘休。就也不急着找银子,赶紧寻来笔墨纸砚再写一张状子。
可怎么也落不下笔。
好像有人在空中拽着笔,不让它落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写了一个字,笔突然被人抽走;换了支笔刚碰到纸,好好的纸竟成了两半。
听着李三在门口嚷嚷,李秀才大怒,对着空中道:“你个妖怪,你出来!”
李三在门口催:“啥有的没的,秀才,赶紧的。”
话音刚落,屋檐上突然飞出来一阵瓦片雨,劈头盖脸朝两人身上砸。李秀才刚开门出来,躲闪不及,胳膊上被好大一块瓦片砸中。
屋顶上有人说:“你俩干的什么勾当,污人清白,惦人钱财?滚!”
李三吓坏了,立马滚蛋。从此再也不提这茬。
李秀才听出这声音和上次他骚扰寡妇时的声音一模一样,心里刹那间感觉不好:娘的,这狐狸精是冲我来的!
02
李秀才安稳了一阵。
他不再骚扰女人,不再对私塾的孩子区别对待,不再写乱七八糟的状子……家里果然也安稳一阵。
日子一久,李秀才觉得安全了,又悄悄出手。
李员外来找他写诉状,说陈大头欠他二两银子,如今利滚利已经二十两,要陈大头他闺女抵债。
李秀才纳闷地问:“陈大头他闺女,那是方圆百里的美人,就值二十两?
李员外贼头贼脑道:“那你就写他欠三十两?”眼见李秀才皱着眉头,李员外道,“给你三两,不,五两!”
李秀才一拍大腿道:“不是钱不钱的事,主要最近我写状子忒费劲……”
话刚出口,屋顶上一根椽子生生砸下来,咣当一声把桌子砸断一条腿。员外吓得抖如筛糠,瘫倒在地。
李秀才指着屋顶大叫:“请道士——捉妖怪——”
屋顶上传来一声冷哼,自始至终除了听声音是个男的,李秀才连狐狸精的面也没看到。
03
青城山的道士还是颇有本事。
他在李秀才家门口开坛做法,拂尘一刷,念一阵咒语,不大一会儿,屋顶上就出现一阵小旋风。
旋风里先是一阵不慌不忙的叹息,那叹息带着往昔不可追的伤怀,又带着现世不可求的忧愁。接着出现青衫一角,又出现玉笛一支,最后,一个身长玉立的年轻人站在旋风之中。他着青色袍子,腰间系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有一双浓墨般的剑眉,两只冷淡而明亮的眼睛。
李秀才家被瞧热闹的乡邻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众人都没想到这妖怪竟长得这样好看,只有李三混叫道:“哈哈,拘出来了,拘出来了。”
旋风在这样的男子面前,也渐渐温柔,只是卷着几片树叶在他身边轻轻打转。等旋风安静下来,那年轻人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酒壶,仰头喝上一口,就在屋顶坐了下来。
李秀才大叫:“你个狐狸精,你当这是你家呢?”
那年轻人不理他,抬头望望天。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映着水村山郭,正像一幅上好的山水画。
青城山道士叫道:“你既已能幻化人形,怎的又在人间为恶?我若将你打回原形,岂不枉费你修炼几百年?”
那年轻人对着道士摇摇头道:“我不是你拘出来的,我是自个出来的。”又转头对李秀才道,“不错,此间正是我家屋顶。”
李秀才笑道:“听听,这妖怪竟会说鬼话!整个李家村,除了陈大头家,都是姓李的,谁不知道这是我家。”
那年轻人又喝一口酒,叹息道:“李大儒若看到这样不肖子孙,当再喝不下他的珊瑚红。”
李秀才吃惊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爹的名字?又又又知道我爹藏着珊瑚红?”
那人转身对青城山道长道:“今日我就说个来龙去脉,道长若觉着小妖该死,小妖束手就擒便是。”
道长点点头:“你且说来。”
那人低头瞧瞧怀中的酒壶,悠悠道:“小生姓胡,狐狸山人氏,人称胡六,在这院子里已经居住整整五十年。”
原来,一百多年前,胡六修成人形下山,迷恋上人间美食,到处吃吃喝喝,就走到了李家村。
李家村东头,开有一家烧鸡公店,极其美味,胡六吃了一只还想吃第二只。无奈他还既没学会偷鸡摸狗之法,亦没学会点石成金之术,不知去哪儿弄钱,就在那烧鸡公店门口走来走去,眼巴巴瞧着刚出锅的鸡流口水。
这么来回走了三天,有个30出头的儒生买了一只鸡,又打了一壶酒,对他笑道:“一人吃饭实在无趣得紧,兄台若得空,不如来陪我喝上一口?”
胡六求之不得,坐到儒生对面,一口气干掉一只鸡。儒生只小酌几口,笑眯眯地瞧着他,一口鸡肉都没吃上。
胡六摸了摸嘴上的油,十分不好意思,想了想对儒生道:“我瞧着你喜欢喝酒,我却知道一个酿酒的法儿,能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酒,我做出来你喝。只是这酒须得一个安生的地方做。”
两人来到儒生家里,在晚霞降临时坐于屋顶之上。
04
说到这里,那胡六停顿一下,似沉浸在一段极美好的往事之中难以自抑。众人虽难以将眼前这人与那个一口气吃掉一只鸡的傻子联系起来,但慑于他的风姿,却都不敢出口询问。
好一会儿,胡六才回过神,拍了拍自己坐的地方道:“喏,就是这里。我坐在左边,李兄坐在右边。”
当时,日头还挂在西边的树梢,将山林树木染成红彤彤一片,漫天的晚霞像被打翻了的颜料盘子,缤纷绚烂到极致。胡六和儒生坐在屋顶。
胡六道:“天上的织女想念他的牛郎和孩子,每天哭个不停,这些眼泪带着各色感情,被王母娘娘编成晚霞挂在天上。红色是爱,紫色是思念,白色是忏悔,橙色是温情,黑色是愤怒。我揪一段晚霞给你,放到酒里,你的酒就会有不同的味道。”
他使出全身力气做法,才将将扯下一段橙色的晚霞,放到儒生的酒壶里。
儒生的酒变成橙红色,他尝了一口,大叫道:“好喝,哈哈哈,好喝!”儒生说:“书里说海里有一种活物叫珊瑚,红色珊瑚顶顶美,从今往后,就叫这酒珊瑚红吧。”胡六含笑道好。
这样一趟下来,儒生自然知道他是个狐狸精。
但儒生毫不介意,反邀请胡六到他家居住。胡六寻思自己还要在这花花世界玩上一玩,在人间有个落脚地,也是好事,就答应下来。
从那天开始,他就和儒生相邻而居。
两人一起喝酒,一起谈诗词歌赋,一起踏青郊游,一起惩恶扬善。儒生成了秀才,又成了方圆百里闻名的大儒。他躲在儒生醇厚的福报里,躲过两次天劫。
转眼间10年过去。
儒生膝下单薄,40岁才得一子,不想这一年,狐狸山上胡姥姥要将狐王之位传给自己的孙子胡寒,召集天下的狐狸回山庆祝新狐王登基。他忘记山上一日,地下一年,等他从狐狸山上回到人间,20年已经过去,儒生夫妇早归尘土,他的儿子却已经20多岁,与父亲大不相同。
05
胡六瞪着李秀才道:“你父亲温文尔雅醇厚良善,如蒹葭玉树,人间难得一见,怎的生了你这种不肖子?”
他越说越怒,竟站起来骂道:“我和你父亲,如兄如弟,你却当我是异类,你且说说,我管得你不?”
李秀才瞧着他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这样大口气,想申诉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胡六又转身对青城山道长道:“他父亲既不将我当异类,我自然生死相报。如今故人之子做出这等丑事,我该不该管?他所得赃银,我全部埋在他父亲的坟里,想等他将来家败,周济他的儿女用,不料竟遭到道长责难。如今,道长且说说,我管的对不对?”
青城山道长跳下法坛,站在胡六面前,再三行礼道:“如果是我的老朋友去世,我自问做不到。你做得对。”竟抛下李秀才,扬长而去。
胡六居高临下,望着看热闹的乡邻道:“如今,我叫李秀才一声侄儿,如他再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我饶他不得。”
李三吓了一跳,胡六明明在说李秀才,他却全身大汗淋漓,这人分明在说,你们若让我这侄儿做一些鸡鸣狗盗之事,我饶你们不得。
众乡邻纷纷散去,胡六遥望着李秀才,渐渐隐去身影,只留下空空的屋顶,半晌听得一声鸟鸣。
06
乡志上记载,李家村某家,治家颇严,子子孙孙温文尔雅,醇厚良善,得上天眷顾,无病无灾,丰衣足食。这家第一代家长,人称李大儒;第二代家长,人称李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