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出了西偏殿,便看见太后在夕颜姑姑的陪同下,已经进了霁月殿的大门。
我迎过去,俯身跪下,行礼如仪:“太后娘娘大驾光临,臣妾有失远迎!”
太后疾走两步,笑呵呵地把我扶起来,温言道:“有身子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就跪!”
说着,定睛打量我,关切地问:“不过两三天,就清减了这么多,害喜了吧?吐得厉害不?”
我摇摇头:“倒不怎么吐,就是没有食欲,吃不下东西……”
正说着,冬卉也出来了,恭顺地站在我身边。
太后不经意看了冬卉一眼,突然吃惊地问她:“咦,你这丫头的眼睛怎么红肿成这样?可是刚哭过?你们娘娘怀了身孕,大喜的事儿,哭什么呢?”
太后居然连这个都能注意到,我一时捏了把汗。
就在刚刚,我和冬卉还在暖阁里谈论那么隐秘的内幕,我真害怕太后的骤然发问,让冬卉在紧张之下,说漏了嘴。
却见冬卉怔了一怔,强颜欢笑地解释道:“回禀太后,我们娘娘这一路,可谓艰辛备至,一路上都没怎么进食不说,马车颠簸,对她来说简直是酷刑……奴婢虽贴身跟着,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娘娘受罪,也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心疼!”
说着,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别过脸,忙不迭地拿帕子揩着。
02
太后的脸上现出动容的表情,感慨道:“这丫头……婉妃平时不白疼你,是个贴心懂事的。别担心了,都是害喜的缘故,过去这段时间就好了!”
冬卉何等机灵,很快便止住了眼泪,跪在地上,叩谢太后的称赞和开解。
然后,我便一边和太后说着话,一边引领她到霁月殿正殿,落座后,冬卉立刻奉上了茶水。
夕颜姑姑笑着说:“护送婉妃娘娘回来的陈侍卫,到慈明宫回了话,带了皇上的口信,太后一听,可高兴坏了,立刻就要动身来看娘娘!”
我忙站起身:“臣妾本该回宫后立刻去向太后请安的,奈何一路风尘仆仆,恐失了礼仪,就想着先回霁月殿梳洗一番,倒劳烦太后亲自来一趟!”
太后冲我摆摆手:“坐下……不碍事的,皇帝带话,求哀家亲自照看婉妃的胎,说是信不过别人。瞧瞧,他还是最紧张最在意婉妃!”
我的脸禁不住一阵发热,想到皇上,一股酸楚又甜蜜的潮水,温柔地漫上心头。
他现在走到哪儿了?是否平安?
03
太后见我沉默不言,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便收敛了笑容,沉吟道:“不知道皇帝怎么样了,凭白出这么一档子事儿,真让人恼火。这个冯威,胆大包天,枉皇帝以前那么信任他!”
顿了一下,又看着我柔声安抚道:“不过,婉妃你也不必过于忧心,你现在怀有身孕,只管好好安胎。皇帝是哀家生的,哀家再了解他不过,他不会有事儿的。
他从十六岁开始,就随先帝南征北战,数次平定边疆大乱,奠定了如今的太平盛世。登基后,更是天南海北跑了个遍,什么情况没遇见过,区区一个冯威,奈何不了他!”
最后几句话,太后说得铿锵有力,慈眉善目间,隐约露出杀伐果断之气,让我震惊不已。
看来,身居后宫并不多事的太后,并不像她平日里表现出的那般平和淡泊。
我忙对她点点头,满怀感激道:“多谢太后开导,臣妾谨遵教诲,定会安心养胎!”
太后又笑了,笑容和煦温暖,让人如沐春风:“这就对了,等皇帝回来,你和孩子都和顺安泰,这才是对他最好的犒劳!”
又信口闲聊了一阵,太后细细地叮嘱了我很多注意事项。又把宫人都叫过来,命令他们精心服侍我,切不可掉以轻心。
如此交代一番,太后才在夕颜姑姑的陪同下,离开了霁月殿。
04
接连几天的奔波,再加上晚上又没睡好,我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
送走太后,我勉强喝了一盅冬卉端过来的枸杞乌鸡汤,便躺在床榻上,想要好好歇歇。
但明明极为倦怠,却是睡不安稳。
脑海中,一直在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儿。
我刚得知怀有身孕,喜气未散,便传来冯威勾结缅族叛乱的消息,皇上匆匆离开我前往西南,姐姐又突然在我返京的路途中出现,紧接着,更是得知冬卉居然窥探到了我的真实身份……
这桩桩件件,因为来不及细细思虑,如同一团混杂在一起的各色丝线,让人心烦意乱,无从下手。
姐姐和冯威,到底是彻底分道扬镳,还是存着什么阴谋?如今不得而知。
对于冬卉,刚开始我也是惊慌恐惧的。
但目前看来,她应该是真心待我。冬卉很是聪颖机智,又善察言观色,如果她能和我一心,知道真相倒也是件好事。
毕竟在这个宫里,我只身一人,什么都要瞒着,什么都要藏着,太过孤独,太需要一个和我并肩作战的人。
而冬卉,说不定以后会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这么想着,我略略心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竟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05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皇上那边,倒是很快传来了消息。他已经到了西南,但那边的具体情况,他却只字未提。
除了写给太后的书信,他还捎来一封给我的信笺,简短潦草,不过是几句诗词,几声叮咛。
但这只言片语,却让我视若珍宝。
睡不着的深夜,我总是拿出来一遍一遍地读。似乎想在这简短的字里行间,读出更多的深意来。
看多了,我突然有个发现。
皇上给我的信,开头是没有称呼的,既不叫名字,也不喊婉妃。
我这才猛地意识到,刚进宫时,皇上是亲昵地叫我“婉儿”的。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就再也没这么叫过我。
一如这信里,开篇就是:西南风光好,憾卿不在旁。朕已安全抵达边境,一切都好,只是甚为念你。
这个发现让我紧张不已,再联系到之前在崇明殿,我明明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误,可是皇上始终不置一词。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却一直引而不发?
在这期间,我也偷偷给爹爹捎了信,让他按照冬卉打听到的消息,在落云镇的东北方查询姐姐的下落。
爹爹得知姐姐没有随冯威去西南,而是仍在京郊流连,自然头疼不已,很快就派了心腹四下查找,却是久久无果。
倒也是我意料之中的结果,茫茫人海中,想要找到刻意藏起来的姐姐,谈何容易!
找不到她,我的心就一直悬着。
我明白姐姐不会善罢甘休,现在是知道我怀了身孕,一时束手无策。那么,当我生下孩子后呢?她会不会又再次突然冒出来?
仅是这么想想,就免不了让我心惊胆战。
06
这段时间,后宫也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皇后依然称病,几乎足不出户,一直待在凤鸾宫。
后宫的大小事宜,都有太后亲自主持,宸妃协助。
听说宸妃协理六宫以来,因为和气明理,处事公允,赢得了不少人的称赞。
不用向皇后请安,平日里我也不大出门,偶尔会在御花园里散散步,剩下的时间,就是在霁月殿歇着,静心养胎。
胃口依然不好,但想到腹中的孩子,也总是强撑着多吃几口。
太后对我关切如初,派太医院资深的沈太医来为我安胎,三天两头地,还会让夕颜姑姑亲自送来各种煲好的滋补汤水。
在这表面的风平浪静里,我心里却一直藏着隐隐的不安。
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已经有了经验,总觉得这份祥和平静下,往往蕴藏着更可怕的风浪。
我的担心,果然很快就灵验了。
07
这天午后,我正懒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睡午觉,半梦半醒间,冬岑突然走进来,略略有些紧张地说:“娘娘,太后差人来请,让您马上到慈明宫去一趟!”
我睁开眼睛,一时有些吃惊。
这些日子,太后经常时不时来霁月殿看我,说我的胎还没坐稳,不让我到处走动。
这会儿到底有什么急事?竟叫我到慈明宫去。
既然太后命令,我虽然浑身慵懒无力,还是在冬岑的搀扶下,很快起身,整衣敛容后,迅速出了门。
只见慈明宫的小宫女银杏,正站在廊下,诚惶诚恐地候着。
冬卉语气平和地问她:“银杏妹妹,太后叫我们娘娘过去,可曾说了什么事?”
银杏摇摇头,表示不知。但我偷眼观察,从她那闪烁不定的目光来看,她肯定知情。
既然闭口不言,就表示不是小事,且不是好事。
我示意冬卉不要再多问,然后便在她和冬岑的陪同下,跟着银杏,走出霁月殿,向慈明宫走去。
08
已是初夏,阳光有了炙热的气息,栽在宫苑旁边的石榴树上,满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明艳艳地照人。
遂想起皇上信中的两句诗: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对我来说,眼前的景象,却是:石榴花开透帘明,遗恨思君不入梦。
离别已经近一个月了,思念与日俱增,却不知何日才能相逢。
这会儿,看着眼前火红的石榴花,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就这么慢慢地想着,缓缓地走着,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到了慈明宫。
银杏径直带我们进了慈明宫的正殿,进门后,看清楚殿内的情景,我一时有些吃惊。
不止太后在,宸妃竟然也在。
太后见我进来,目光倒是和缓如往日,声音也很是平静:“赐座!”
我请了安,在太后的下首坐下。太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开门见山道:“今儿叫你来,是宸妃这边反映了一些情况,哀家想问问清楚!”
宸妃?
闻此言我不觉悚然一惊,皮肤上都惊出了一片酥麻麻的感觉,抬眼瞥了一眼宸妃,却见她笑容满面,依然是一副温婉和气的模样。
我便也语气平和地问:“太后娘娘和宸妃姐姐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臣妾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09
太后看向宸妃,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宸妃,你把你刚才跟哀家说的话,再跟婉妃也说一遍!”
宸妃便站起身,笑吟吟地看着我,施了个平礼,方道:“冒犯妹妹了,是这样的。臣妾宫里的赵福,前段时间,母亲去世了……赵福的母亲寡居多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本宫恻隐之下,求了皇后,特许他回家给母亲送终。
母亲下葬后,赵福在四月初三那天,特意去京郊的云若寺上香祈福……”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依然是满脸笑意。
而我,却在听见“四月初三”和“云若寺”后,胸口已经乱得难以正常地呼吸。
自从第二次从云若寺回来后,我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总怕自己的行踪会被人发现。
我最最担心的事情,此刻终于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继续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是吗?那真是巧了,臣妾也在四月初三那天,得到皇上的恩准,去了一趟云若寺!”
10
宸妃对我盈然一笑:“是呢,赵福就说在那儿看到了妹妹。但是据他所说,妹妹并没有在云若寺进香祈福,甚至都没在正殿停留,便一个人走了出去,先是在云若寺的西墙下,和之前宫里的曹太医说了好一阵子话,期间还掉了眼泪……然后又独自去了西边的槐树林,很久都没有出来。
赵福回来后,心里诧异,却一直没敢说。这些日子,他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便悄悄学给臣妾听了,臣妾觉得非同小可,所以才来禀报给太后娘娘。
臣妾现在协理六宫,妹妹怀着身孕,万一心里藏着什么事儿,影响了腹中的龙胎,将来皇上回宫怪罪下来,谁都担待不起……婉妃妹妹,您说是吧?”
我默默地和宸妃对视,她眉眼弯弯地看着我,两个娇俏的小梨涡,依然在她白皙娇嫩的脸颊上跳动。
但我已然知道,这个女人,不同于皇后,也不同于之前的瑾妃,她温婉可人滴水不漏,但却在谈笑晏晏间,暗含了刀光剑影。
11
一片静默中,只听太后轻描淡写地说:“那婉妃,你就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曹太医,不是已经递了辞呈出宫了吗?你们……可是事先约好的,在云若寺会面?”
尽管后背已经是冷汗涔涔,我依然强自镇定,缓缓道:“回禀太后,臣妾那天到云若寺,遇到曹汝彬完全是个意外。曹汝彬刚好也去云若寺上香,臣妾也没想到能在西墙外遇到他……之所以掉泪,是谈到了臣妾离世的妹妹。太后娘娘应该也知道,她原是曹汝彬的未婚妻,两个人青梅竹马……说起妹妹,他一时伤感,让臣妾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太后静静地审视着我,笑笑说:“遇到故人,闲聊几句,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哀家好奇的是,你独自一人,连个丫鬟都不带,跑到西边的槐树林去做什么?”
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12
在这一瞬间,我迅速盘算。
看来,赵福只是看到我和曹汝彬聊天,看到我进了槐树林,并没敢跟进去。所以不知道我和谁见面,又做了什么。
不然,他该直接告诉宸妃,而宸妃也不至于在这儿绕圈子。
我知道我该迅速编个说辞,但是,一个后宫嫔妃,撇开贴身宫女,独自一人进了繁茂的密林深处,太过诡异,太过离奇,由不得别人浮想联翩。
更重要的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只身前往。所以,我说的话,没人为我证明。
我必须要编个既合情合理,又天衣无缝的理由,才能让太后信服。
刚要开口,身边,却突然传来一个清朗明快的声音:“回禀太后娘娘,奴婢知道婉妃去槐树林见了谁,又做了什么……那天,婉妃娘娘让冬岑和奴婢留在云若寺,说自己出去有事,奴婢觉得古怪,放心不下,就趁她不备,偷偷尾随去了,因此什么都知情!”
我猛地转过身,只见身边的冬卉,正抬头直视着太后,带着一脸豁出去的诚挚和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