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切变化是从2014年春节开始的。
那年腊月二十八,张长昆从广州回来过年,带了8000块钱,当着公公婆婆的面把几沓现金一叠一叠排到桌上,笑着跟我说:“这8000块钱,都给你。”张长昆的动作与形态,带着男人独当一切的豪迈和志得意满的自信,我有一刹那间觉得那不是8000块钱而是80万。
但这钱在我手上并没有多久。
当天晚上,婆婆要走1300,说我之前生孩子,她借了邻居家的钱。第二天,张长昆说要找朋友喝酒,又要走一千。我趁着年前大减价,去了趟商场,给孩子储备奶粉和尿不湿,再买一些年货,就花去了近5000。
从大年初二开始,家里陆续有亲戚往来。所谓你来我往,除了走亲戚买礼品,还要给未满18岁的小孩发压岁钱。我本准备的一人100,但婆婆说现在农村应没有给100的了,至少要200。这么一圈下来,还不到正月十五,那8000块钱竟用得差不多了。
正月十四,我和婆婆一起去大伯家做客。
大伯的儿子儿媳都从四川打工回来,大伯喜笑颜开地夸赞:“今年老大挣2万,老大媳妇挣得还多点,2万4,两口子带回来快5万块钱呐。”
我婆婆羡慕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立刻接口说:“要不怎么说你有福气呢?儿子能干,娶个媳妇也能干,我这辈子是没法跟你比了。好媳妇,旺三代;坏媳妇,穷三代,我呀,坏就坏在没有娶到一个好媳妇。”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找了个借口去厨房,再没到席上。
不想这事还没结束。
当天晚上回家,我们刚围坐在桌边吃饭,我婆婆就慢条斯理地说:“微月是对我有意见吧?说两句还不爱听了?憋到你大伯家厨房不出来,这不是当着你大伯的面打我脸?”
张长昆把饭碗放桌上,赶上来问我:“咋了,我妈说不得你了?你成皇后娘娘了?”
我一向怀疑我婆婆是想省点粮食,不然不能回回都在饭桌上开个让人难以下咽的话题,但我不能如她意,我还得给孩子喂奶,不吃饱不行,因此他们说他们的,我吃我的。
我公公问她:“你是不是说了啥?”
我婆婆狠狠地说:“我说好媳妇,旺三代;坏媳妇,穷三代。我说错了?人家老大家儿媳妇拿回来2万4,她呢?过个年就花8000,还不让人说?”
公公和张长昆竟异口同声问我:“8000没有了?8000都没有了?怎么没的?”
一种无力感和讽刺感油然而生。这饭果然还是不得不省,实在吃不下了。
我一五一十给他们算得清清楚楚,但张长昆仍像没反应过来一样复读:“人家媳妇拿回来2万4,你呢,8000都花完了,8000都花完了。”
敢情都白说了。
我扔了筷子怒问:“人家要带孩子吗?要做饭吗?要买菜吗?我要是出去打工,我未必就挣得少。”
张长昆站起来指着我回骂:“别说2万,你1万都挣不来。8000都不够过年,有你这么败家的吗?”
我瞅了他一眼,实在无助到极点。
天不太黑,前几天下的雪在晚间冻上了,从窗口望出去,发出惨白的光,外面偶尔有人走过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这声音,在冬天的夜里,刺耳得很。
2
时光重来,我会不会嫁给张长昆?
我7岁时,父母离异。说来你们不信,离婚的原因竟是我爸嫌弃我妈软弱。我爸对我妈说,你在人前连句话都不会说,一说话就脸红,你怎么配得上我?真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荒唐的离婚借口。
我妈既没争取,也没反驳,只抱着我和我姐流了一夜眼泪,之后收拾东西就离开家,去外地打工,从此我妈极少再来看我们。
此后几年,我姐上初中住校,我爸因为做小生意,需要进货卖货,也不在家。我经常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吓得瑟瑟发抖。做饭的时候,身高还跟不上灶台,只能踩着小凳子给自己做饭。这些都在其次,最难以忍受的是来自村里人的鄙视。
农村离婚家庭少,谁家离婚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从此这个娃就是没妈的孩子,从此这个娃就低人一等。有次我爸不在家,我披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去上学,路上有同学喊我“鸡窝头”,他妈教育他说,“她连妈都没有,谁给她梳头?”这算好的,更多时候,则是白眼和鄙视。有人悄悄问我,“微月,你跟奶奶说个实话,你爸为啥不要你妈了?是不是你妈……嗯?”我对这声嗯,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一种闲人下意识的侮辱,他们明明自己混得乱七八糟,却要标榜自己在道德上高我一等。当然我和任何人起争执,那一定是我的错,班里丢东西,那当然是我偷的。
凡此种种,让我发誓,不管我以后过怎样的日子,我都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3
2005年,我只在高中读了一年多,就辍学只身前往深圳打工。
这一打工,就是8年。
最初,我一个月能挣600元,我爸让我交400块家用。
2008年,我爸说邻居都在盖房子,我们家还是六十年代的老房子,也要重新盖了,让我和我姐出钱。我说你大概要多少钱?再说我每个月钱都给你了,我去哪儿弄钱?我爸说,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好在当时我工资已经提起来,一个月有2000多块钱,还在上升时期,而最主要的是,我谈了一个没什么负担的男朋友。他叫大成。
这是我的初恋,也是农村的,人开朗风趣。他父母开养鸡场,并不需要他寄钱回去。我们同居后,他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五百,其它钱全部给我,让我买菜做饭。当时我爸催得紧,我确实想不到别的法子,就每个月从他给我的钱里偷偷存下一千多块,再加上我自己的钱,一起存起来。等攒够七万块钱,我一口气打给了我爸。
2011年,随着我工作顺利,我的工资涨到四千块。
有一天大成笑着问,微月,这几年咱是不是攒了不少钱?咱们也在这儿付个首付买套房子?
我在和面,装作没听到他的话。
他凑过来抱着我肩膀,在我耳朵边说,微月这几年咱们每天都是米饭咸菜,钱你不都攒着吗?我就知道你是个能干媳妇。
我硬着头皮说,没有,钱都花了。
他将我看了很久,说你花哪儿了?
我说怎么你查账呢?那当时给我干什么?
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但最终只是叹口气,说算了,花就花了吧,我不问了。
大成是我今生都难以忘记的男人。他的不问和绝对信任,让我无言以对,也无比愧疚。
这年年底,我借口换工作,搬出他租的出租房,后来就渐渐减少了与他的联系。他找了我几次,我都避而不见。我只希望自己攒够钱,能还给他,那时若有机会,再在一起。
2012年8月,我爸骑摩托车出了车祸,脚上、腰上缝了20多针。当时,我刚做了阑尾炎手术,就从南方回到老家休养,顺便照顾他。
但这次,我爸不让我走了。
他说他老了。他说当年赶走我妈,其实是想给我和我姐生个弟弟,但再没找到合适的女人。他说你姐结婚没多久你姐夫就在外面找了个女人,两人天天吵架,你再出去,家里就散了。他说微月,你就留在老家结婚吧。
我想起大成,那个温暖了我好几年的男人,我一旦结婚,可就再也没什么指望了,所以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我爸绝食了,不吃不喝不说话。
这样僵持了一周,我给大成打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挂断了。
他狠透我了,我想。
既然老天爷都不想让我再和大成联系,那就留下吧,跟谁不都一样吗?
2013年,在相了7个男人之后,我遇到了张长昆。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
有感情吗?大概没有吧。我对他没有,他对我也没有。
但我是打定主意好好跟他过日子的,我想只要我们有双手双脚,日子总会过得很好。至于感情,那不是培养出来的吗?谁和谁一开始就能有感情呢?
结婚那天,来上礼的闺蜜悄悄给了我一个五千块的红包,说是大成让转交给我的。大成说他手机丢了,还没来得及补办,让我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的初恋到此结束,我怀着对新生活的期待,嫁给了张长昆。
在过2014年的新年之前,我像所有农村女人一样,在家做饭做家务带孩子,伺候公公婆婆,男人到外面打工。我曾经见识过的广阔的天空,交往过的一个温暖的男人,都被我留在遥远的地方,褪成相片的底色。
但过年时的这场争论,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有许多事,只白费口舌没有半点用处,只能用事实才能堵住某些人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