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糖糖这个月拿到不少奖金,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喜滋滋地去海鲜楼打包了爸爸爱吃的麻辣蟹和妈妈爱吃的清蒸龙虾,还在小区门口买了五斤自己爱吃的山竹,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
到了自家门口,她踢了一脚大门,喊道:“老爸老妈!快来开门啊!”
等了能有两分钟,李爸才来开门,李糖糖嗔怪:“这么久才来,你没闻到香味呀?”
李爸接过她手里的袋子,笑呵呵地说道:“我跟你妈在卧室收拾行李,没听见。”
李糖糖洗完手,去厨房摆碗筷,皮兮兮地说:“敢问二老哪里去?怎的不知会小的一声?”
李爸顿了顿,目光躲闪:“啊,那个,你奶奶烧三周年,我俩寻思着,得回去一趟。”
李糖糖低着头挤蒜蓉酱:“那我也应该回去,我奶奶就我这么一个孙女。”
李妈闻言从屋里出来:“你不用回去!你工作忙,别因为这个请假。”
李糖糖没吭声,回厨房翻东西,过了很久才说道:“我可以请年假,让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吧。虽然……虽然我记不起来奶奶是什么样,但你们以前说过,我奶奶对我特别好,那我怎么能不回去尽尽孝呢?咱们都三年没回去了呢。”
不等李爸李妈说话,李糖糖紧跟着说道:“就这么定了,我回去。”
晚饭一如既往。李爸李妈一边吃饭一边听李糖糖分享公司里的趣事,什么二老板出轨被原配捉奸啦,保洁大妈有十套房子啦,前台小姐姐是隐形富二代啦……
李糖糖特别擅长唠闲嗑,讲话很生动,把李爸李妈逗得哈哈笑。
吃完饭,李糖糖为了逃避刷碗,躲进自己小屋不出来。李妈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唠叨:“你这么懒,看你以后结婚了怎么——”
说到此处,李妈猛地咽下未说尽的话,不安地看了李爸一眼。
片刻后,寂静的小家里响起李糖糖爽朗的声音:“本姑娘以后找对象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用我洗碗,嘿嘿!”
李妈李爸对望一眼,齐齐地舒了一口气。
2
李糖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反锁房门,将音乐开到很大的声音,满脸的笑容慢慢收敛。她坐在窗边看着西沉的夕阳,想起许多年前,他们还在老家的时光。
每到这个时候,全家人吃完晚饭,她就会陪着奶奶去胡同口的小广场上纳凉,听奶奶讲东家长、李家短。
说累了,奶奶会从兜里摸出一块钱,让她去小卖部买雪糕吃。
想着想着,李糖糖的心便揪了起来。她起身打开衣柜门,在最里面的夹层里翻啊翻,翻出一个斑驳的漆面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副耳坠子。
那是奶奶用自己唯一的金戒指换的,还加上了她包在小手绢里的五百块钱,说要留给她将来当嫁妆。
李糖糖紧紧攥着那副耳坠子,拱到枕头下面,隐忍地哭泣,将声音消解在棉被上。
她从来都没有忘记奶奶,她什么都没有忘记。好的、坏的,美好的、残酷的,通通都记得。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李糖糖得了“选择性失忆”,她忘记了过去的事情。她看过很多医生,无人能找出原因。
庆幸的是,“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并不影响如今的生活。
现在还有朋友常问她,会不会在哪一天把他们都忘了。她总是说,不会。
当然不会忘记,因为她的选择性失忆是假的,她隐瞒了真相,向所有人都撒了谎,假装自己在生病。
而她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她希望她自己、还有她的爸妈,能在“失忆”的遮掩下,不再去想起一些事。
三年前的夏天,读大学二年级的李糖糖回家过暑假。
她性格好,朋友也多,每到假期,都和那些要好的高中同学都要找机会凑到一起聚一聚。
那一年,邻县新开了一家山庄,山庄老板是其中一个同学的堂哥,那个同学邀请大家过去玩。
抵达山庄的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烧烤、喝啤酒,李糖糖的酒量不太好,喝了几杯觉得不太舒服,就先回到房里休息。可她万万没想到,当她像只欢快的小鹿在山庄里溜溜达达的时候,就已被在山庄打工的老板叔叔盯上了。
当她毫无戒心地在山庄里沉沉睡去的时候,那个龌龊的男人竟然偷偷拿走客房备用钥匙,打开她的房门,潜了进去……
3
那个不堪的晚上,毁掉了天性烂漫、性格开朗的李糖糖,颠覆了李糖糖全家的幸福与和美。
她现在确实有些记不太清当时的情景,因为事发后,她受到极大的刺激,曾真实地神志不清过。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很多东西会争先恐后地挤进她的脑海。
她会在梦中看到爸妈痛彻心扉的哭泣和目眦尽裂的吼叫,会看到旁人充满同情的眼神,会看到亲友的惋惜和小心翼翼,会看到陌生人的指指点点,会看到患急性脑溢血的奶奶被救护车拉走,会看到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还会看到法庭上那个龌龊的男人哭着悔过的卑劣嘴脸。
那个男人一念之差,将李糖糖全家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因为他积极认罪,悔过态度良好,他只被判了三年。
没有人能接受这个“三年”,他们全家一辈子的阴影,与这短暂的三年,是完全不对等的。
审判结果出来的那天晚上,严重抑郁的李糖糖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想要消极地摆脱痛苦。
她被抢救过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似乎老了十岁的爸妈。两人用破碎的眼神殷殷地看着她,说不出口的鼓励、无法言尽的哀求、自欺欺人的安慰,都藏在那两双眼睛里了。似乎她若再放弃自己,那两人就会崩溃成粉末。
那个瞬间,她突然明白,她不能再想去死。她的爸妈从未做错过什么,不该承受那么多的痛苦。
李糖糖出院后不久,噩耗传来,奶奶病情加重,没能熬过去,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那场极其悲伤、沉重的葬礼过去后,李糖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有一天早上,李爸李妈发现,李糖糖突然变回了从前的样子,爱笑爱闹,好像忘记了那场悲剧。
爸妈吓得赶紧把她拉到医院里,做了所有能做的检查,而后又相继换了多家医院和医生,也没有查明“失忆”的原因,最终只得出一个病人受刺激后选择性失忆的诊断结果。
4
“选择性失忆”,这对那时而言,是一个“慈悲”的结果。
但没有人知道,在将自己完全封闭的一个月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李糖糖几度崩溃。
可是一想到故去的奶奶,她不敢再放纵她的不幸去侵蚀爸妈的生命。她的爸妈原本是多么健壮、乐观的人,因为她,才每天如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们是那么好的人,不该这样度过余生。
那时的李糖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咬牙将痛苦咽下,粗暴地假装忘了所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她发现,对所有人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她努力做回曾经的李糖糖,她的爸妈就会配合她努力做回曾经的爸妈。与此同时,大家都解脱了,她的同学可以放下愧疚,邻居不必再唏嘘,亲戚不必再小心翼翼。
尽管伤口从未愈合,但它被一层又一层的岁月盖住,当人们闻不到它血腥的味道、看不到它狰狞溃烂的样子,那就可以认为它愈合了。
而后,李爸李妈变卖所有祖业,随同李糖糖搬到她大学所在的城市。李糖糖大学毕业后,来到现在的城市工作,距离老家更远,李爸李妈也跟着搬过来。他们大概率会在这里定居,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这三年,无人提及老家。但是奶奶的三周年,李爸李妈无论如何都觉得应该回去祭拜,祖坟也该扫扫了。
看着李糖糖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到音乐声传出来,李爸李妈也回到屋里,继续收拾行李。李爸想了想,说:“她要跟着回去,那就让她回去吧。咱们总说她是奶奶唯一的孙女,奶奶对她特别好,那按照人之常情,她该回去。”
李妈叹了口气:“我知道,她特别想奶奶,她想回去看看奶奶。这个孩子,她总是以为自己装得挺像,可咱是她爸妈啊,有什么能瞒过咱们啊。”
李爸:“所以嘛,咱明白她,就得成全她。你要是硬不让她回去,她早晚能琢磨明白,咱们已经知道她装失忆的事情。”
李爸佝偻着坐下,用手搓了把脸:“何必呢,她忘了,咱们也忘了,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这不挺好吗?”
两天后,李糖糖陪着李爸李妈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车。
踏上故土,一家人直接入住酒店。李爸李妈没提起去外面逛逛,也没有提走亲戚的事,李糖糖便也没有再问。
第二天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三人打车来到墓园,买了很多鲜花和祭祀用品,祭拜奶奶和所有故去的长辈。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在即将离开墓园的时候,遇上了同样赶来祭拜的族中亲戚。
有人认出了他们,走过来与他们打招呼。李糖糖不等亲戚们问话,大大咧咧地问李爸:“快给我介绍介绍呀,我都记不住他们是谁了。”
亲戚看看李爸李妈,问道:“糖糖还没恢复记忆呢?也挺好,人的脑子就那么大,糖糖一下子清空二十年的记忆,腾出那么大一块地方,现在脑子转得可快了吧?”
李爸笑:“谁说不是呢,反正也不影响生活,无所谓的,我们现在连医生都不看了。”
5
一众人寒暄一阵儿,就像当年他们还在老家时一样。
李糖糖又跟着大家一起祭拜了奶奶,她看着墓碑上笑眯眯的奶奶,在心里说道:“奶奶,你看到了吗?我过得很好,爸妈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当我忘了那件事以后,每个人都会过得很好。他们再也不必费尽心思照顾我的感受,他们也不必为我愤怒、为我痛心。日子一切如旧,那不就是你常说的平安喜乐吗?”
中午,李糖糖和爸妈在亲戚家吃了饭。下午,三人返程。
然而,命运就在他们候车的最后十分钟里,导演了一出荒诞的剧情。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里,他们竟然见到了当年的那个强奸犯。
当时,李糖糖左手挽着爸爸,右手挽着妈妈,三人一起往检票口走。
那个男人迎面而来,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衣,拎着一只脏兮兮的蛇皮袋。
在相聚十米左右的地方,两方人皆停下脚步。
那一瞬间,被岁月一层一层盖住的伤口开始喷血,疼得李糖糖想要哭叫、想要撕扯,想要将全世界毁灭。
然而,她却做出了不认识那个人的样子。
她用余光看了看爸妈,她看到他们满眼的愤怒、蔓延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里的悲情,她感受到他们手臂在颤抖、在发力,她觉得他们下一秒就会冲上去杀了那个人!
然而,他们最终也做出了不认识那个人的样子。
伤口的疼痛慢慢平息着,岁月再次一层一层地盖住了它。李糖糖小声说:“爸妈,快检票了,咱们走吧。”
李爸李妈点点头。他们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
时至今日,一切都无法改变,不甘也只是徒劳。因为无法面对,所以全家人都在竭尽全力忘记这件事,以此自救。李糖糖想:也许,我们装着装着就信了,我们信着信着就习惯了,我们习惯着习惯着,日子就好了。
不然,还能怎样呢,总要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