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远方的天空已沉沦在了一片晦暗之中。
像是大海被投影到了天上,海里积蓄了千万年的黑暗开始上涌,在地平线之外翻卷成大音希声的咆哮。光在隐退,叶在摇摆,人被笼罩。草原被阴云的浪头席卷、吞没,我也陷在了其中。
它总让我想到那些被命运强行盖下悲剧印章的生活。日子总要有晴有雨,剧情也总要有喜有悲。没人愿意出演悲剧的角色,去承受戕害、分割和撕裂,但面对命运的大笔,我们没有反驳的权利。它自顾自地蘸满笔墨,在生活的底色里倾泻着、晕染着漆黑,让人看不见群星的方位,看不见前進的方向,只有一层层枷锁落在身上,拖在腿上,让膝盖跌进泥坑。
风渐渐地刮了起来。刚才还如恋人间的呢喃细语,转眼间就变成了原野上粗犷的呼号,不久,更是化身九曲黄河,咆哮万里触龙门,似要横推四海八荒,威势逼得草木不得不低下头,紧紧贴着地面。肆虐了一会儿,风又调转矛头,由下而上地开始发兵。它大手一挥,便把人的思绪径直拽出肉体,像一枚草叶,跟着它直入云霄。
徐志摩在《想飞》里写道:“没有人是不想飞的。”飞是人类最美好的期望,它的羽毛上有自由的光,有超脱的光,也有古往今来众多浪漫想象与审美的光。在这风中,在这掀起了滚滚草浪的长风中,人能体会到飞翔的感觉。那是一种不断升高的自由,是从渺小之境向着辽阔与豁然的广大投奔而去的自由,是从凡尘中得到救赎,向着绝对之境扶摇而去的自由。在这一瞬间,基因里困囿着的,在漫长进化史中始终未曾磨灭掉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得到了释放,于是灌入耳畔的磅礴风声都成了热烈而汹涌的欢呼。
就用这一阵阵强横的,蛮不讲理的狂风,撕碎人世间所有的不堪,摧毁所有的伪装,带走所有曲意迎合的成熟,让童年时唱出的简单、单纯的歌谣,让婴儿时纯净、清亮的哭声重新回归世界的喉咙。
泥土太沉,脚印太深,我们都渐渐背上了重重的壳。但,越是不能飞,越是渴望飞,也越是需要飞。有人说,飞行的速度超过了光速,就能实现时间的静止与倒流。我们或许无法实现这种理想化的假设,但在这浩荡的风中,也能获得全身心的涤荡与净化。
雷声渐渐漫漶了开来。原本只像是老人在摇椅上熟睡时轻微的鼾声,后来便像是距离遥远的工厂里传出的轰隆声,再后来,似是有黑压压的骑兵在天际集合,阵阵马蹄沉沉地响起,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在草原上逆风而立,衣服都在呐喊。在雷声之下,我突然想起高尔基的《海燕》:“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一股经久不息的战栗在我的血管里奔流,让心脏发出急促而强劲的跳动声。我张开双臂,想象着是海燕张开骄傲的翅膀,划破风,划破世界的声带。在这战鼓般的雷声中,再怯懦的人,骨子中的勇敢、坚毅和豪迈都会被唤醒。人类在自然伟力下的渺小,以及这份渺小中铿锵、挺拔的坚定,在这一刻穿越了时空,达成了跨越千万年的传递。我想,神的高贵在于他的无所不能,翻云覆雨,而人的伟大则在于他的卑微。他一无所能,却靠着倔强的心脏和明亮的目光,征服了嚣张的雷霆与晦暗的风雨,铸脚步为剑,直指光的源头。上下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纵千万人吾往矣。这短暂的一生,他微不足道的生命能绽放出让神也为之失声的光彩。
用双手撕开一道闪电,在黑暗中擎举起一道闪耀的预言,那光芒万丈的胜利啊,那睥睨风雨的太阳啊,就在我的头顶,它已经听到了我的呼喊,它已经看到了我的脚步!
雨滴落下来了。它流过我的脸上泪水流过的地方,流过心房里阳光无法抵达的角落,一直流了下去。而我也成了雨,在放晴之前,开始孕育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