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凤城西南有个白旗区,区官叫关振南。这家伙官儿不大,脾气不小,尤其吃饭时,不是嫌咸了就是嫌淡了,不是嫌干了就是嫌稀了,稍不顺心张嘴就骂。上任一年,厨师被他骂走了十多个,到后来谁也不给他做饭了,给多少钱也不干。没办法,他只得在饭馆吃。
时间长了,关振南嫌饭馆吃饭太贵,这天便把听差找来,命他去雇个厨师。听差走了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说:“五爷(关振南在家中排行第五),有个人要给您做饭,想来试试。”
“他要多少工钱?”
“每月没三十块现大洋不干。”
“要這么多?”
“他还说了,今天是头一天,得卖卖力气,所以一顿饭就要一块现大洋。”
关振南一听,说:“好大的口气。去,把他给我叫来!”
听差把厨师领来了,厨师一躬身,给关振南请安。关振南一瞅,这人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儿,眯缝着眼,天生一副笑脸;身穿青布大褂,外罩一条洁白的围裙,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关振南心想:瞧这身打扮,不知水平怎样,待我问问他。
“干你们这行,最要紧的是什么?”
“回五爷,刀功。”
“刀功有几种?”
“十五种。”
“哪十五种?”
“有切、批、斩、劈、剖、剞、排、卷、剜、敲、拍、刮、撬、抖、削。这切,又分直切、拉切、锯切、铡切、滚刀切;批,又分推刀批、拉刀批、斜刀批……”
“好了,好了。”关振南摆摆手,又问,“你做什么最拿手?”
“煎炒烹炸,菜随席拿,粳米白面,各人手段,随主人喜好而定。今天是初次,不知五爷您要吃什么?”
吃什么呢?关振南不吱声了。因为他平时吃的也不外是:红焖鱼、炸肉段儿、炒肥肠、熘肝尖儿、酸菜粉条豆腐块儿、蘑菇木耳肥肉片儿。你想想,这区官,不过是芝麻大的一个官儿,压根儿没见过大世面,那些上等的名菜,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再说,要是顿顿这么讲究,他这个芝麻官也吃不起。
可是话得说回来,好歹一个区官,还得争个面子啊,于是,他打着官腔说:“头一顿嘛——家常便饭,你看着做吧。”厨师退了下去,找管账的支了现大洋,然后提起菜篮在白旗街上转了一圈,回到了厨房。
刚进晌午头,厨师手提两层食盒来到关振南房里。厨师把食盒放在茶几上,垂手站立,恭恭敬敬地说:“请五爷用餐!”
此时,关振南已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叫,恨不得立即打开食盒,先扒拉上两口。可是,他还要摆摆样子啊,故意不紧不慢地下了炕,来到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坐下。
厨师伸手打开第一层食盒,里面是擦桌子的抹布,擦饭碗的薄纸,热手巾和装漱口水的用具。厨师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在茶几上,然后,又擦了一遍八仙桌,垫上薄纸,放上小食碟,摆好筷子。
关振南边看边寻思:嗯,今儿个这顿饭能差不离儿。
转眼间,厨师打开第二层食盒,从里面端出一个小型木方盘,放在关振南面前,又退回一边,垂手站立着,说:“请五爷用餐!”
关振南挺起身子一看,顿时傻眼了。原来,这个小方盘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一个像庄户人家包的饺子,有一尺二长,八寸宽,七寸高。别看这么大的个儿,做得还真好看:大饺子的接口捏出高低不等的“山峰”,“山峰”的豁口处有一轮刚露头的“红日”,饺子的旁边有凹凸不平的“山地”和蜿蜒曲折的“河流”,稀疏的“村落”和浓密的“森林”,这一切,都是用白面和青红丝做的。
做工如此精细的食品,关振南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不由得暗暗称奇。瞅着瞅着,他为难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伙,从哪里下口呢?问一问吧,放不下架子;吃吧,弄不好闹出笑话来。关振南抬头瞧了瞧厨师,厨师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还一个劲儿地催促道:“请五爷用餐。”
关振南左思右想,最后咬了咬牙,说:“我今儿晌午不饿,不吃了。”
厨师一听,十分惋惜地说:“五爷,从前宫廷里的各部亲王就是用这种方式午餐的。五爷您德高望重,小人慕名而来,斗胆献丑,本想讨您个欢心,您不吃确实可惜。”
关振南一听,更不敢吃了,连说:“我不饿,真的不饿。既然可惜,那就赏给你吃吧。”
厨师见关振南执意不吃,只好说声“谢五爷”,就收起食盒,准备回厨房。
关振南一看,急了,说:“你,你就在这儿吃吧!”
厨师一听,面有难色地说:“谢五爷,只是吃这种东西必须得坐下,四平八稳地吃,可在五爷面前,我怎敢坐着?”
关振南一听,越发想看看厨师是怎么吃这个大饺子的,所以忙说:“今儿个就赏你个座,坐着吃吧!”
厨师一听,便又道过谢,然后大模大样地坐在关振南对面的太师椅上,重新用薄纸擦过汤匙、筷子、酒杯和接碟,随即举起筷子,顺着大饺子的接口处轻轻一划,皮开了,登时满屋飘香。
原来,在那薄薄的一层饺子皮里面,一头放着鸡、鸭、鱼、肉四个菜,海参、蟹肉两碗汤,一头在一小块油纸上放了五六三十个小饺子,分别为鸡、猪、牛、羊和酥糖馅;旁边,还有一个酒盅,温着二两上等白酒,真是热腾腾、香喷喷。
关振南在一旁看着厨师吃,馋得口水只好往肚里咽,想说又说不出口,简直窝火透了。
厨师酒足饭饱之后,收起餐具退出房间,他找到管账的,要了一块现大洋的工钱就要走。管账的一再留他,他便把刚才的事讲了一遍,说:“老兄,要论吃的,阔人吃饺子是家常便饭。五爷连饺子都不敢吃,还得我吃给他看。一顿倒没什么,要是一连几天不敢吃饭,饿出病来,不但是我,就是你也担待不起啊!”说罢,告辞而去。
从这以后,关振南再也不敢在厨师面前抖威风了。
选自《棋高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