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王文娟过世的消息,忍不住想起了孙道临先生,想起今年是孙道临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也想起我和孙道临先生一段交往的往事。
在北京的北长街西侧,有前宅胡同和后宅胡同。这是清朝才有的两条胡同,本来是一处官宦人家的大宅门,前宅后宅各开了一扇大门,门前人来人往,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有了路,渐渐形成了两条胡同。前宅胡同在南,后宅胡同在北,东临故宫,西邻中南海,北邻北海,它们和它们都近在咫尺,真正属于皇城眼皮子底下,从古至今都非常幽静,与一些喧嚣的网红胡同和杂乱的破旧胡同,不可同日而语。相比较而言,前宅胡同短些,却也宽些,且院落多轩豁典雅,多名人居住,比如当时的法学家何基鸿。
三十一年前,1990年夏天,如果不是孙道临先生约我到那里见面,见寡识陋的我,根本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样一条短小精悍典雅别致的胡同。如果不是由于有了孙道临先生,胡同再如何典雅别致,也和我关联不大。有了孙道临先生,我便于这条胡同有了难忘的回忆,回忆中的一切,才有生气和生命,如同阳光透过胡同中的老梨树枝叶洒下的光斑闪烁,始终跳跃在三十一年前夏天的那个中午时分。
我去的时候,一眼看见,孙道临先生已经早在前宅胡同东口,即北长街那儿等候着我了。记忆是那样的清晰,一切恍如昨天:他穿着一条短裤,远远地就向我招着手,好像我们早就认识。我的心里打起一个热浪头。
要说我也见过一些大小艺术家,但像他这样的艺术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儒雅和平易,也许很多人可以做到,但他的真诚,一直到老的那种通体透明的真诚,却并非是所有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前宅胡同里,有上海驻京办事处,他来北京住在那里。中午,他请我在上海办事处的餐厅吃午饭,那里是正宗的上海本帮菜,口味纯正。除了吃饭,我们还谈了一个话题,那就是母亲。他说他在年初的一个晚上看新的一期《文汇月刊》,那上面有我写的《母亲》,他看了一夜,感动地流出了眼泪,当时就萌生了一定要把它拍成一部电影(其实那只是一篇两万多字的散文)的想法,经过了半年多的努力,他终于说服了上海电影制片厂,决定投拍,让我来完成剧本的改编工作。他这次来北京,主要就是来找我商谈此事,居然那样的信任,没有什么交谈,更没有见过面,就把编剧的活儿交给了我。
他对我说,读完我的《母亲》,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北京西什库皇城根度过的童年,想起自己的母亲。他也想起了在那些艰苦和残酷的岁月里,他所感受到的如母亲一样的普通人给予他的难忘的真情。
那天,他主要是听我讲述了我的母亲的故事,和我对母亲无可挽回的闪失和愧疚。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不打断我,竟然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七十岁人的眼睛居然没有浑浊,还是那样清澈,清澈得泪花如露珠一般澄清透明。
忽然,他蓦地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对我说:我为什么非要拍这部电影?我不只是想拍拍母爱,而是要还一笔人情债,要让现在的人们感到真情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一老一少泪眼婆娑相对,映着北京八月的阳光的时候,我感受到艺术家的一颗良心,在物欲横流中难得的真情,和对这个喧嚣尘世的诘问。那天回家,对着母亲的遗像,我悄悄地对母亲说:一个北大哲学系毕业、蜚声海外的艺术家,拍摄一个没有文化平凡一生的母親的故事,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够享受得到的。妈妈,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莫大的安慰了。
1995年2月,我新出了两本书寄他,里面有那篇《母亲》。他写信对我说:“再次读了你写的关于《母亲》的文章,仍然止不住流泪。也许是年纪大了些,反而‘脆弱了吧。总记得十七八岁时是要理智得多,竟不知哪个时候的自己是好些的。”
2007年12月,孙道临先生逝世。偶去北海,再走北长街,路过前宅胡同东口,忽然觉得孙道临先生正站在那里,远远地向我招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