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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草儿一边编蚂蚱一边问芳儿：“你手上生了冻疮，还沾得水吗？”
冬天的日头没有一点温度，照得人遍体生凉，芳儿爬起来瞧瞧草儿手上的蚂蚱道：“等你编好这只蚂蚱，我就去外头找个郎中。”
两人正说着，远远瞧见二姨娘房里的李妈妈拐过了月亮门。
草儿推了推她道：“听说李妈妈懂点药理，你赶紧的，去讨个偏方，就不用去外头花钱了。”
芳儿点点头道：“你等我回来再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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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芳儿一路追随李妈妈来到后厨。府里有规定，后厨不准闲杂人等进入，她便悄悄绕到窗口，透过扑面的热气和烟气，四下寻摸李妈妈的身影。
这一眼，便看见了不寻常的一幕。
厨房里当时有两人，一个是李妈妈，另一个是夫人房里的王妈妈。两人各自为主子炖药煲汤，时不时唠两句家常。但就在王妈妈去另一边取佐料的时候，芳儿眼睁睁瞧着李妈妈掀开旁边的砂锅，滴了什么东西进去。
那动作迅疾无声，王妈妈走回去的时候，李妈妈已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跟王妈妈拉家常。
芳儿转身就跑，不想刚动身，就踩到地上一根柴火棒子， 虽然她及时捂住了嘴，但就在她蹲下的那一瞬间，李妈妈刀子般的眼神已经飘了过来。
芳儿缩在后窗沿下，屏住呼吸，听到屋内的王妈妈问：“怎么了？”
李妈妈推开窗看了看道：“可能是猫儿。”
王妈妈道：“前几日厨娘制了些腊肉和鱼干，那馋嘴猫儿定是为这些东西来的。”
李妈妈走回去打岔道：“夫人近来害喜严重吗？当年二姨娘怀着岚哥儿的时候，整日吐个不停，后来买了昌兴隆的果子蜜饯吃，竟缓和不少。你也去瞧瞧，若是觉得那果子蜜饯还行，给夫人试试也无妨。”
窗沿下，芳儿一动不敢动，直到听见开房门的声音，两个妈妈说说笑笑走远，她才慢慢站起。
老爷是在原配夫人去世前，纳的二姨娘，次年，二姨娘就生下长子；原配夫人去世后，他又纳了现在的夫人做填房，现如今，新夫人又怀孕了，一旦一举得男，岚哥的地位就不保了。饶是芳儿再蠢，也知道厨房发生了什么，知道一旦被发现，她的小命危矣。
她灵机一动，将腰间挂着的小竹笼扯下来，那是草儿亲手为她编织的挂件。两人原本说好，将两只蚂蚱编好，放到小竹笼里的。她毫不犹豫地将小竹笼扔在地上，快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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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李妈妈带着汤品回到二姨娘房里时，二姨娘正在听岚哥儿背书。两人暗暗交换眼神，二姨娘随即示意伴读和丫头带岚哥儿离开。
“顺利吗？”二姨娘小声问。
李妈妈点点头：“东西倒是下进去了，但我总觉着外头有人。我和那老货一起出来，半道我折回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像是洗衣房的人，还在路上捡到这个。”
李妈妈说完，掏出那个小竹笼，简单精致，好看极了。
二姨娘瞧了瞧，冷笑道：“是洗衣房那个叫草儿的死丫头。她爹原就是做这行的，所以她最会用竹篾条编东西，岚哥儿小时候还玩过她编的蝈蝈笼。”
李妈妈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
二姨娘慢悠悠道：“眼下是咱们老爷升迁的关口，新入府的那位又有了身孕，那个草儿常年待在洗衣房，出来送衣服都有记录，那是万万出不得人命的。不过这样的丫头，大字不识一个，若是再听不见说不出，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李妈妈：“二姨娘明智。”
天气越来越冷，草儿那日在外头洗了一天衣裳，喝了厨房送来的姜汤后，竟然病倒了，高烧不退，昏昏沉沉。
半个月后，草儿终于清醒过来，然而耳朵和嗓子都烧坏了，失聪失声。管家找了个郎中来看，那郎中直叹草儿恢复无望，今后怕是个废人了。
管家惋惜地叹了口气，废便废了吧，总归是个洗衣女，只要手没废掉，也不耽误干活儿。
草儿为此哭了几日，不过她天性单纯豁达，加之旁人待她比从前更加友善，她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变故。
那段时间，洗衣房里的人都只顾着对草儿好，无人在意芳儿的异常，只当她是为好友草儿伤心悲痛。
他们并不知道，芳儿夜夜噩梦。因为她比谁都清楚，从不生病的草儿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废人。她只要看到草儿，便会想起那日她蹲下来的瞬间，李妈妈那刀子一样的眼神。
万一李妈妈最终发现窗外的人不是草儿怎么办？万一哪天李妈妈辨认出她的背影怎么办？草儿什么都没做，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如果她暴露了，再加上栽赃这一条，她还能有命吗？
芳儿惶惶不可终日，思虑再三，做出个决定：她要去投靠新夫人，她要向新夫人说出那日的所见所闻。
二姨娘虽然是府中老人，儿女双全，但她说到底也只是个家世不好的姨娘，先夫人死了，何老爷便娶了新夫人，二姨娘再得势，也永远都是二姨娘，永远骑不到夫人的头上！眼下夫人怀着身孕，孩子落地便是嫡子嫡女，那决不是岚哥儿和其他哥儿姐儿能比的。
芳儿想通以后，一刻也不想再等，找个送衣服的借口，急匆匆去见新夫人。
没想到，新夫人听了她的控诉，竟然很平静，只淡淡道：“此事你知我知即可，不要再声张。”
芳儿小声抽泣：“夫人，我是真的害怕。若是李妈妈哪天认出了我，我该怎么办啊？”
夫人问道：“这事儿已过去多日，二姨娘找过你吗？为难过你吗？”
芳儿刻意忽略草儿的遭遇，摇摇头：“没有，所以我才更害怕。”
夫人道：“这样吧，明儿你就来我院里，在外头做些洒扫的活儿。你为我好，我护你是应该的。”
芳儿大喜过望，连连磕头：“多谢夫人爱护！”
芳儿走后，王妈妈长出一口气道：“当时我就觉得不对，这老货怎的就这么巧进来熬汤？亏得咱们没喝。”
夫人道：“前夫人无子，二姨娘想的是，若我的儿子生不下来，那么她的庶长子便会成为府里真正的长子，以后继承家业。她作为生母，日子会更好过些。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是没用在正经儿地方上。”
王妈妈：“小门小户的东西，活了那么大岁数，没一点眼界。”
夫人：“且让她这样闹着吧，若是不让她下药，指不定还会翻出什么浪。不如就让她在明处使坏，这样才能保证我的孩子顺顺利利生下来。嗯，芳儿且留着，等孩子生下来，和那房算账的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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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便过了年。草长莺飞之时，府里的嫡长子呱呱坠地，而后何老爷官升一级。双喜临门，府里上下喜气洋洋、一派祥和。
何老爷对这个儿子极为重视，恨不得整日捧在手心里相待。新夫人家世好、年轻美貌，又生了嫡长子，其地位不言而喻。
嫡长子过了百天后，越发露出聪明伶俐相，更得何老爷欢心。
有一日，何老爷休沐，和何夫人逗儿为乐，夫人突地闷闷不乐。
何老爷道：“好端端的怎的皱着眉头？”
夫人漫不经心道：“前几日儿子看着有些不适，郎中瞧过，又为我号了脉，说我在孕期服了些药物。说来也巧，原洗衣房的洗衣女有一日来告，她亲眼瞧见二姨娘房里的李妈妈往我的羹汤里下了东西。说起来都是小事，但咱们儿子能顺顺当当生下来，明儿个定是个中用的。”
何老爷将儿子递给奶娘道：“竟有这样的事？”
次日晨，府中上下所有人等皆被叫到院中集合，管家带人将府里翻了个遍，最后在李妈妈的榻下翻出几包不知名的干草。
经两名神医圣手判别，皆确认那几包干草原产自西南地区，有毒，若孕妇误服，很容易胎落伤身。
恰在此时，芳儿跪倒描述那日在后厨所见所闻，人证物证俱在，李妈妈无法，独自承担所有罪责。为了保全何府的名声，何老爷派人将李妈妈遣送至老家，将二姨娘禁足，一双子女一并交给夫人照管。
至此，这件事总算是彻底了结了。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芳儿。当初辗转难眠，不惜得罪二姨娘，做出向夫人报信的决定。如今夫人大权在握，府中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夫人院里的人，且保护夫人母子有功，谁见了不得招呼一声芳儿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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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日，夫人将芳儿叫到屋里，说道：“你平时兢兢业业，又是府里的老人，一直在这院儿里做粗使丫头，大材小用了。”
芳儿心慌：“只要夫人看得上我，给夫人做一辈子粗使丫头我也愿意！”
夫人笑：“管家那日来找我，说是府里缺个采买的丫头，你若是愿意，往后便去做这份差事，可好？”又摘下手上的镯子道，“赏了你吧。”
芳儿心花怒放。采买丫头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差事，不用拘在府里干活，油水儿还多。
次日午后，芳儿打算出门给自己做两套新衣裳。走到花园僻静处，见四下无人，她美滋滋地对着日头抬起手臂，想看看那只玉镯到底有多通透。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可真是好东西啊！”她忍不住转了几圈，结果一时大意，竟一脚滑进池塘里。
前几日，管家刚找人淘了池塘，当下水深得很。芳儿不识水性，只顾在水里扑腾，越扑腾脚下越没底，渐渐从湖边漂向了湖心。就在她筋疲力尽之时，她看到不远处的长廊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草儿！
她用尽余力挣扎大呼：“草儿！救我！草儿！这边！救我！”
任她喊破了喉咙，草儿也毫无反应，一直目视前方，双手捧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徐徐走远。
她绝望地瞪着眼睛，慢慢下沉，透过清澈的池水，她好像是一只竹篾编织的小笼子。她想起那个冬日的午后，她和草儿坐在阳光之下玩耍。草儿先编了一个小竹笼给她，又要编两只蚂蚱装进笼子里。草儿说：“芳儿姐，这两只蚂蚱，便是咱们两个，以后谁欺负了谁，都有老天看着呢。”
草儿走到长廊尽头，隐隐觉得身后有异动。她回首环顾一周，只看见波光潋滟，晴空万里，并没有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