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名煤矿退休工人,年近古稀,居住在永荣武城矿区,有时上俱乐部打打牌、下下棋或到河边钓钓鱼、散散步,偶尔带带小孙子,与其嬉戏玩耍,安享着晚年幸福生活,其乐融融。
周末,我决定带着孩子回家看望父母,与父亲通过电话后,乘车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武城矿区。父亲又在哼着《夕阳红》,这是他最近几年特别爱唱的一首歌。母亲虽然身体不太好,但看见儿孙来了,精神立马好转,急急忙忙张罗着买菜、做饭去了。
孩子一溜烟跑到隔壁家玩去了,我和父亲拉起了家常。父亲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外出钓鱼的,都出门一段路了,你一个电话,我就改变计划了。嗯,现在有了手机真方便!”
“是啊,当初劝你安座机,你和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浪费钱。这都啥年代了,没个通讯工具就像聋子一样,多不方便啊!”我接着说。
“我们三四十年代过来的人,有啥没见过,上个世纪六一二年的生活,吃不饱、穿不暖,有多艰难,你知道吗?”
父亲激动的表情和一席真切的话语勾起了我的无尽的回忆。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儿时故乡的通讯和交通太落后。
父亲十七岁时离开家乡,千里迢迢来到重庆荣昌煤矿,成为永荣矿务局的首批煤矿建设者。因为担心工作不稳定,所以在川北老家结婚成家。父亲一人在外地工作,虽然工资才几十元,但还是结衣缩食给家里寄钱。父亲虽然是个工作狂,但每逢探亲假或过春节,总是想办法尽量回家团聚,带回来一些我最喜爱的糖果、衣物。时光匆匆,短短的二十多天假期转瞬即逝。父亲又要回单位了,为了赶车,凌晨一点多钟就得起床,要走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去赶乘到南充的汽车,然后辗转多次,两三天之后才能赶回单位。依稀记得我六七岁时,有一次父亲休假结束回单位时,我醒了,偷偷跑到大门口看,母亲送别父亲到家门前的路口,说了好一会儿话,父亲才转身离去。那时皓月当空、繁星点点,但山村里万赖俱静、寒风刺骨。回到床上,想想父亲要黑灯瞎火地走这么远,吃这么多苦到外地工作,很久都未入眠。
父亲回单位工作后,就看不到面容、听不到声音了。母亲不识字,常常请人代笔给父亲写信,大概是写些什么家里都很好,不要担心什么,要注意身体和安全什么的。母亲信寄出去后,往往要一个多月后才能收到复信。起初母亲得找熟人念,后来姐姐上学了识字了,父亲寄回来的信就由姐姐全权负责当“翻译”,每当父亲的信收到以后,不管再忙都要让姐姐立即念给她听。晚上吃完饭忙完活后,母亲又让姐姐重复念很多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疲倦的面容里写满了欣慰,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父亲的每一封书信都寄托着对家人的牵挂,它同时拔动着母亲敏感而细腻的神经。
记得有一次,婆婆病危,母亲找人发电报,当时电报按字数多少收钱,字数越少越省钱。母亲找了村里最有文化(小学毕业)的小黄,小黄在电报里填了两个字“速回”。可过了一个多星期,父亲又发回电报“什么事”,母亲只得找人重发“母病危”,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父亲才风尘朴朴地赶回来。其时,婆婆已经病逝,并安葬完毕。父亲回来后久久地跪在婆婆的坟前,泪如泉涌。父亲是位坚强的男子汉,但这次他流泪了,无声地流,很久……我现在知道,那是一位具有十分孝心但又未能尽到孝道的儿子充满自责和愧疚的流泪。后来,这成为父亲内心深处难以弥合的伤痛,每每提及婆婆,父亲无语。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乡村的邮局和街上陆续安装了程控电话,但那时对我们家庭来说,是昂贵的奢侈品,好几元上十几元一分钟,哪儿消费得起啊!没几年,我们举家农转非随父迁居到数百里之外的重庆永荣矿区,住上了单位分的四十多平米的福利房,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学校毕业后,子承父业,我被分配到矿山当起了一名机电工人,这一年父亲光荣退休了。在我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一九九八年,我用业余撰稿积攒的三百多元稿费买了个BP寻呼机,问父亲要不要,父亲不屑一顾,对那玩艺儿不感兴趣,还说“乱花钱”。的确,没过两年,BP机被淘汰了,眼看着有的同事买了价格成千上万的大哥大,抱在怀里托在手上,羡慕死了,当时不敢奢望那种老板级的消费品,但那时家里仍然座机都没安。实在不方便,我多次主动表示出钱安装,都被父亲断然否定了,原因是“太花钱”。
跨过二十世纪的长河,各种商品更加令人眼花缭乱,通讯工具不停地更新换代,体积诺大的大哥大变成轻盈乖巧的手机,而且价格急剧下降。二○○一年,我狠了狠心,花了近两千元买了个诺机亚8210,想送给父亲当生日礼物,结果被父亲严词拒绝,而且还批评我不懂节约。我努力接受父亲观念,心想,父亲一月退休工资才六百多元,要花他三个多月工资才买得起这部手机,父亲接受不了啊。
二○○三年,我结婚成家,用自己辛勤劳动积蓄的近九万元钱在镇上买了一百二十平米宽的住房,想接父母一同居住。可父母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们怕碍着我们小俩口的生活。父亲的退休工资几经上调,这时已突破千元大关,可他仍不愿意安装极其便宜的座机电话,我常常担心二老的健康,日常联系极不方便。我真有点一筹莫展,父亲的观念到底啥时才会改变呢?
值到前年,父亲回了老家一趟,观念才彻底改变了。原来,听他讲,家乡大变了,家家户户早就电灯电话了,而且一些老人都用上了手机,不再用木柴生火做饭,不再到很远的山涧水井挑水,而是用液化气、煤气罐,家家户户都用电动机抽水。交通也方便了,如今回老家,当天下午两点多钟就能到达,而且车辆要直接经过村子。“家乡富了,生活不比我们差,我放心了!”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后说道:“涛儿,明天去给我买个便宜点的手机,要好使的,我出钱!”
我这才深深地理解父亲,他是那种穷不忘本、富不忘根的人,虽然当了四十多年煤矿工人,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乡过得比自己艰难。
就这样,父亲的观念开始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爸爸,那年月的事就别老惦着了,改革开放政策好,我们都赶上了好时光嘛!”我把沉思的父亲拉回来。
“对对对,现在的生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哇。今儿个高兴,咱父子俩中午喝两盅!”父亲高兴地说。
“行行行!现在家里啥都有了,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一样都不少。要不,再买个电脑啥的,你也学学QQ聊天、上网冲浪?”我冲着父亲诡秘地笑了笑。
“算了算了,不买了,没那精力学知识了哟。过去穷怕了,与现在是天地之别哟。够幸福了,知足了!”父亲一边开怀大笑一边打开DVD。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优美的旋律飘然而出,洒满房间,溢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