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叙述这些事情之前,我得讲讲一个月之前所发生的事情。那时,我正在网络上寻找自杀的方法。
我恨透了那个心理医生。她建议对我进行催眠,可是这完全不管用,我怎么都无法闭上眼睛,让疼痛的大脑处于休眠的状态。不过,我并没有对她说明这件事情。因为她每次对我进行催眠,以为我在那张舒服的真皮躺椅上熟睡的时候,她都会外出一段时间。
当她离开办公室,我会马上从躺椅上跃起来,走到临街的窗户边,掀起厚重的窗帘,望着她的背影穿过街道,走到对面的公园里,然后她会独自坐在长椅上,一直望着公园里的草坪。
我看不见她的脸,也猜不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接下来,我会在她的办公室里随处走动,翻看她的私人物品。
有一次,我查阅了抽屉里的档案,发现她手上有三个正在治疗的抑郁症患者,这其中当然包括我。在那些档案袋的下面,还藏着一台小型的录音笔。我认识这支录音笔,它曾经被用来记录过我的谈话。
我拿起录音笔,来到窗户旁边,确认她还坐在长椅上,然后按开播放键。
录音笔里的内容被清除过,或许是被拷贝在电脑里了。传出的是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能听出来她的年龄很老。我立马想到了患者档案上的那个老太太,她叫刘美君,七十二岁,独居。两年前,老伴因为心脏病过世。从那以后,她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从她的自述里,引起抑郁症最主要的诱因是她二十五时患上的强迫症,这种症状随着年岁的增大,变得愈加强烈了起来。她丈夫生前是一个对待日常生活非常随意的人,而她对生活秩序始终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精神。
起初,她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不允许生活里的人和事出现任何意想不到的偏差,可是后来,她把这种几乎病态的行为加持在了丈夫身上。她不允许他把家里的垃圾留在当天晚上睡觉之后,也不允许他在浴室洗完澡后,牙刷和刮胡刀没有放到原先的位置,让她丈夫更加觉得可怕的是,她还要求他保持浴室地板没有任何水渍。也就是说,她可怜的老公每天晚上洗浴后,都得用十分钟时间来打扫浴室地板。每天,她都必须审视夫妻俩人在家里留下的那些不该出现的痕迹,并且还时常花费大量时间来清除这些痕迹。她老公对待这种可怕的精神摧残,几乎到了发疯的边缘,所以在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里,他三番四次的和她分居,也有好几次提出了离婚,不过最后,他都妥协了。直到他猝死的那天,他躺在地板上,一双眼睛悲哀的望向天花板。
老太太蹲下来,用手抚平他的一双眼皮,想要他能够闭眼瞑目。可他始终睁着一双大眼,不愿妥协,任凭她再怎么使劲,他都不闭上眼睛。老太太无可奈何,但没有作罢,在丈夫下葬之前,她用家里一直收藏着的两枚银元,盖在了他的一双眼皮上。
从那以后,老太太的强迫症缓解了很多,可是缺失老伴,她失去了时间,出现极度的空虚感和焦虑,时间不久,她成了一个抑郁症患者。夜晚时常难以入睡,心情也是郁郁寡欢。穷极一生,她都备受精神上的煎熬。
心理医生回来时,我拉拢窗帘,把录音笔放回抽屉里,然后卧在躺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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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打算养宠物,它们太调皮捣蛋了。就像小孩子一样,你无法预测他们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老太太把沏好的茶放在矮桌上,然后拿出洗的一尘不染的玻璃杯,倒满五分之四的容量后,放在了我的面前。
我道了谢,感觉脚踝的疼痛感还在加剧。
「还疼吗?」老太太出言询问,我点点头。接着,她又走进厨房,从冰箱里铲出一大包冰块,然后放进水盆里。我扭伤的脚踝正泡在冰水里,以此消缓肿胀的肌肉。
「你没孩子吗?」我说。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摇摇头。虽然她脸部的肌肉变得非常松弛,但还是能从她硬朗的下巴上,看出倔强和坚毅的性格特征来。
「老头子死了后,我就是寡家孤人了。」她指向客厅的地板,「两年前,他因为心脏病发作,就死在地板上。」
我点点头,对这不幸之事表现出悲哀的神情来。当然,这已经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了。时间要倒回到好几天前,我和陈美君以戏剧性的方式相识了。这并不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而是我有意为之。我接近她,完全是离群的孤雁想要找到雁群的心理,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有同样的境遇。我想以此能够重新审视自己的病症,心理医生不能治好我们,而我得寻求自治的方法。那就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抑郁症患者的心理特征和变化情况。
我从老太太的档案里得知她的公寓地址,也知道她每天会在公寓附近的一座公园里晨跑。她几乎是完全遵照了心理医生所建议那样,严格执行身体锻炼和合理饮食。
我是和她对向慢跑的时候扭伤的脚踝,这也是我故意为之。随后,她向我伸出了援手,把我带到她的家里,先是用冰块冷敷我的脚踝,然后又拿出药膏涂在患处。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会搭乘地铁前往那座公园。老太太很乐意能有一个和自己搭伴锻炼的人。因为古怪的脾气,她在生活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我们通常会在锻炼结束后去一家露天咖啡厅,叫两杯果汁,吃一些点心。她和我讲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不过大多都是她和她丈夫年轻时候的趣事。
她向我展示了生活充满了无限可能。可是当谈到旅行的时候,是的,当我邀请她一起去香港游玩时,她迟疑了。她的神情很惶恐,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激烈的挣扎和对抗。
第二天早上,我在公园里没有看见她。于是,我去到她的公寓,敲响了房门。
过了很久,老太太才打开门。我看见她头发蓬松,双眼红肿,似乎哭了很长时间。我受到的震撼不亚于一次飞机失事。因为我知道,她虽然患有抑郁症,不过晚上睡眠尚好,只是偶尔失眠。可此时,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完全不是那个有很强制止力和有特殊洁癖的老太太。她邋遢的形象让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她把我让进屋里,给我端来一杯冷掉的红茶。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旅行。」她嘴唇颤抖的厉害,然后眼神怯弱的看向一边。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里放着一张沙发,其他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刚建立起的生活信心在极速崩塌。
「因为我离不开这所房子。」她涌动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我昨晚和他商量,打算和你一起去旅行,去散散心,这样有助于我精神上的恢复。可是……可是他不愿意。他离不开我,五十年了,我们都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我很疑惑,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就在坐在那里看着我们。」老太太的声音沙哑,指向那张空沙发。
「你是指……」我吓得从沙发上站起来,看向她,话到嘴边却立马哽住了。
「我能看见他。」她的情绪太过激烈,像是溺水了一般,胸腔里迸出一个嗝。「从他死的那天起,我就出现了幻觉。」
「幻觉?」我重复她的话,明白她的抑郁症在加深,倘若出现幻觉和妄想,那么她的情况就已经变得很糟糕。
「你能不能帮帮我?」老太太走到我的身边,坐在我的面前,一双苍老的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很想帮你,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和我一起走出这间屋子,去外面散散心。」我知道,帮她就等于是在帮助自己。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太太使劲摇着头,「就算我去到任何地方,我都会看见他,这并不能消除我的幻觉。我的意思是,我请求你帮助我自杀。」
听见这话,我惊骇的说不出话来。我像是如坠冰窖,全身血液立即被冻住了。
「这两年里,我尝试过很多次自杀,可是最终却提不起勇气来。我希望你能帮我达成这个目的,当然,我不会连累你,而且我会立下遗嘱,把生前的遗产都留给你,也包括这间公寓在内。」老太太激动的说,像是在憧憬一件伟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是他要求的吗?」我盯着那张空沙发问,胸腔压抑的像是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的愿望。」老太太站起身,走到那张空沙发旁边,一只手像是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我转过头,看见沙发后面的白色墙壁上挂着的相框,他丈夫满头银发,正一脸笑容的看着我。
我再也没有说任何话,起身走出公寓。那只魔鬼找到了我,重新附在我的身上。我在地铁的车厢里弯腰痛哭了起来,周围人都不明白我内心的痛楚,我的压抑。
回到家后,玲子发觉我的异常,不断地询问我的精神状态。我躺在床上,没有吭声。我在夜里睁着一双眼睛,内心像是失去了至亲挚爱之人那般,情绪跌落谷底。
在天放亮时,我瞒着玲子起床,走到地铁站,准备搭乘早班地铁。
老太太给我开了门,我们坐在沙发上。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准备好了吗?」最终,我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已经写好了遗嘱。」她把沙发上的文件拿给我看。
可是这对我并不重要,我把文件撕毁,扔在垃圾桶里。她点点头,似乎对我的举动表示赞赏。
接下来,她把我带进了浴室,里面的浴缸已经注满了水。
「如果你不来,今天早上,我也会打算自杀。」老太太呼出一口气,像是做出重大决定后所表现出的一种解脱感。
「你打算淹死?」我问她。用这种死法自杀非常困难,毕竟,人在失去呼吸、在绝望的时候,都会本能的挣扎逃生。
「我丈夫曾经把我按进浴缸里,想要淹死我。不过,他并不是有意的,是我激怒他,让他失去了理智。所以,我一直想要用这样的方法自杀。」老太太解释说。
「可是这样以来,我很难保证不会手软啊?」我说出自己的担忧。
「所以,我也留了后手。」老太太从浴室的架子上拿出一包药粉,上面写着我不认识的英文字母。「这是蟑螂药,我会在淹死之前先吞咽一包。」
我还有疑虑,可是来不及说出口了。她已经撕开包装,把药粉全部灌进了嘴里,然后她拿起放在洗手池上早就准备好的水杯,喝下了一大口水。
事到如今,我还是很难想象,她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这完全和她年轻时判若两人。她忽略掉了痕迹,抛弃她曾经如此坚守的秩序。
我看着她走进浴缸,身体躺进水里,把脑袋深埋水下。她的头发浮上来,飘在水面上。
我走过去,扭开水龙头,保持浴缸里的水量。期间,她痛苦地张大瞳孔,挣扎着想起身,可我伸出了双手,死死地把她的头按在水里,以便她能够如愿以偿。
她一双腿在浴缸里踢打,像是刚钓上岸的鱼。直至她的双腿失去力气,我也没有放松。
对我而言,似乎经过漫长的时间,她才最终死去。死的并不体面,死的并不像她年轻时所执着的那样干净。
我关掉水龙头,望了一眼地板上的水渍。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她所用的自杀方法,她在向已故的丈夫妥协。在结束生命时,她向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道了歉。
我离开公寓,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里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