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回四川老家,晚饭后,散步,我遇见了牛波。
牛波是我的小学同学,四到六年级重新分班以后,我们成了同桌,他跟我同岁,大我月份。印象中,波的个子很高,至少在当年来说,只是整个人圆滚滚的,身体像冬瓜,脑袋像西瓜,跟我一样,小眼睛,但没我的好看。我们习惯叫他“波(儿)”,如果在班里地位低一点的,也就是当时学习差一点的,就必须叫波哥,你知道,小学的时候,只要学习好,那就会很牛逼。当然,我叫他波。
好像那个时候但凡牛高马大的都是班上的体育委员,波也不例外,再加上我是学习委员,我们两坐在一起,眼里常常只有天花板,一个文曲星,一个武曲星,怎么会去体恤芸芸众生,我们就像陈浩南,就像B哥。回想起来,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权势最盛之时,居然还是和波在一起的日子,每天,我们两就像站在太平洋的正中央。
波很大方,我们只知道他家里是做管材生意的,只知道他用的是老板牌墨水,而不是红岩,只知道波有一个比较高档的“收音机”,耳机是白色的,耳塞上面还有乳白色的套,听说要好几百,但是没法收音,只能下载,我一度觉得越贵的东西越没用,花几百块钱的货,连晚上卖“还阳片”的专家讲座都听不了。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富二代”,什么是“MP3”,波自己也不知道。说他大方,是因为他每周8块的零花钱,我只有3块,他常常分2块给我,说兄弟之间要有福同享,如果都没有钱的时候,波就会不吃早饭,在第二节下课的时候用早饭钱去买两张麻辣豆皮,还有火爆牛筋什么的,如果钱不够,就买一张麻辣豆皮,分我半张。我们很开心,我给他抄作业,他给我吃豆皮。
他很会玩儿,上课的时候,他会把草稿纸裁剪成扑克,我们打“7王523”;下课的时候,他会叫上我和其他几个古惑仔,在操场上找低年级的小朋友,我们手拉手把学弟围在圈里,然后齐唱“葬礼进行曲”,吓哭以后,方可放走;放学的时候,有很多人在操场上抽陀螺,木头的那种,波特意在补鞋店去找了上好的粗牛筋,我们自己没有陀螺,只是拿着强力牛筋鞭去抽别人的陀螺,一声干脆的巨响,陀螺就不见了,然后又去推下一个塔;我们一起去学校花园里摇桂花树,花全部掉了,就嫁祸给班里那些没有地位的人,校长常常表扬我们。
就这样,我们一起过完小学最后的三年,毕业之后,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初中,继而考上省里的重点高中,最后又阴差阳错的考上了911、285。而对于波,我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毕业回学校拿成绩单时,波考上了全班倒数第四,我们一起去打乒乓,他请我喝了一瓶“非常柠檬”,说以此代酒,就当是告别,他说我很聪明,以后一定能上清华,做我的天文学家;我实在想不出来怎么赞美波,我总不能说,你这么壮,以后一定能搬很多东西吧,于是,我说,“兄弟,以后有我的就有你的,等我们都买了手机,你有事就打电话给我。”那是我第一次跟波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以前都是他罩我,那时候隐隐感觉,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波望着我,眼眶红红的,什么都没有说,捏了捏鼻子,转身就走,望着波离去的壮硕的背影,我摸着后脑勺。
后来,我们真的都买了手机,波没有打给我。有一次上扣扣,我看到摇动的波的头像,迅速Ctrl+Alt+Z:“你玩不玩儿传奇?”,“我不玩儿游戏的,你现在在哪里读书啊?”然后就再没有了回复,我真的不玩儿传奇,也不知道什么“私服”。还是从朋友口中听说,波读完初中就去广州打工了,我惊讶的问“他爸妈怎么不在本地帮他找份工作呢?”,“波爸妈后来生意不景气,波妈跟别人跑了,还分走了很多钱,波爸身体不好,无力经营,把摊子卖了让波出去学点手艺,将来也能混口饭吃。”
再次遇见波,此波早已非彼波。眼前的这个人,165左右的身高,穿着一身短小的西装,油亮油亮的皮鞋,偏分,眼睛比以前大了点,眉宇间透着些许沧桑。他远远地跟我打招呼,我定神一看,仔细扫描着记忆,讶异的嘴型由圆到扁,“波儿!”,我眉毛一扬,破口而出,“好久不见,你不是去广州了吗?”,我们若有其事的握着手, (情感美文 www.lingdz.com)
“哦,前几年的事了,在那边学了几年房屋装修,”
“你现在混得好啊,正牌大学生,待遇不错吧!”,他笑着说。
谈话间,我注意到了老波泛黄的牙缝间夹着好多黑色的污垢,我能想象他已然是一杆老烟枪。
“还行吧,就那样,这个行业要熬很久,等能挣钱了,我可能都老了”
“你总不像我吧,天天起早贪黑,现在还要去给别人送样品,我爸年龄大了,常年的肝病,也要花不少钱啊”
“你还是注意身体吧,看你烟抽的不少”
“哦,你看我这脑子!”他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随后掏出一包黄鹤楼,找了一支给我,我接过烟,他说顺势拿出兹宝,准备帮我点火。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哎,没办法,我们客户量大,经常要出去应酬,吃喝嫖赌,都少不了的”
“说真的,我真想像你们一样多读几年书,现在也可以少吃些苦,”
其实波一直写着一手好字,它曾告诉我想做一个书法家,等他读完大学,就边上班,边写字。
“我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看我这样子,前几天支气管发炎,住了两天院,没好彻底就出来了,现在胃也不好,做了3次胃镜了”。我捂了捂我的胃,隐约闻到一股酒气。我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想说帮助他吧,但我无能为力,想来他也不需要我帮助,我决定转移一个轻松点的话题。
“找媳妇儿没啊,你可别把终身大事都忙忘了,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个小老板嘛,资产阶级情调要有的”
“我都结婚两年了,他现在帮我打理店里,回头介绍给你认识”
我努力压制住惊异,顺口说,“嫂子嘛,必须见的”。心里估摸着,20岁就结婚了,也够悲催的,多好一孩子,这么急着折磨自己。
“也是我一个叔叔介绍的,她在成都读了专科,学的财务管理,正好可以帮上忙,我也没资格挑什么,等这段忙完了,准备要个孩子,让我爸早点抱上孙子”,他接着说。
可能以我的思维真的无法理解23岁就要当爸爸是怎样的一种境界,更无法接受跟一个不太爱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不过我知道,波这些年真正长大了,他那如今在我看来并不庞大的身躯仿佛可以扛起千斤之重,黝黑粗糙的脸庞上又好似沉淀着那么多的岁月。
往后,我们又一起回忆当年在学校的那些趣事,包括我们都喜欢唱邓丽君的歌,包括他的强力粗牛筋是怎么偷来的。临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改天空了一起喝酒”,“好的,你也是”。
我知道,改不了天了,即使改了天,也不大会在一起喝酒,因为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望着老波离去的不再壮硕的背影,看着他稳重清晰的步伐,好像每一步,都是一个春秋。不知怎的,黄昏中,我掐灭了烟头,眼眶微微湿润,远处的他轻轻抓了抓后脑勺。
总有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满口的梦想、希望、未来,还不停地告诉其他人,要坚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放弃。老波如果坚持写字,可能他真的是个书法家,但是当一个人窘迫到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下顿,而所谓梦想,只是那些在酒足饭饱之后昂贵的奢侈品而已。
朋友说,生活就是一个封不了口的圆,我的理解是,你永远不可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穿了,我们都是为了某些人或者某种使命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