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正赶上困难时候。
困难到什么程度呢?
一天两顿棒楂粥,这粥越熬越稀,任你一碗又一碗地喝下去,只能当水暂时欺骗一下毫无油水的肚子。
春天的时候,棒楂粥会升级为加料棒楂粥,加的是什么呢?
榆树皮面儿,杏树叶儿,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往里面加。
如果能得到一些榆叶钱儿,那可就是老天赏脸了,铛铛铛,真正的加加料棒楂粥闪亮登场!
这种时候,老木被派到村子里干什么呢?
整社。
人都吃不饱,还能怎么整?再说了,全村的人个个如此,就是想找一个不一样的“典型份子”出来,都没可能。
不可能也要可能,谁让老木被派过来,就是专门干这事儿的呢。
老木这边强行压着,村里自然也必须要拿出点什么,不然谁都不好过。
当时作为村里领导的杏儿爹,以及村里其他管事儿的人,大伙儿一合计,整了一个看上去挺像样的材料,可实际上,里面写的到处都是让人听了会哄堂大笑的粗话。
果然,大会一开,下面听的止不住地乐,这个会,彻底没法开了。
老木和杏儿爹的友谊,就这样缓缓拉开了帷幕。
一来二去,杏儿爹发现老木为人还真不赖,别的不说,单就不吃偏食这一点,就能让人刮目相看——
想想看,在那特殊时期,但凡有点本事的人儿,甭管那本事大小,谁还不瞅着机会,把那本事变成能吃的东西呀,可老木偏不是,一起吃大锅饭的时候,他就能别人盛多少,他就盛多少,别人盛什么样,他就盛什么样,而且他还偏不往满里盛。
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杏儿爹都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他的心就和老木越来越靠近了。
二十年后,老木再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村子变了,他也变了。
从前他来是为了整社,这一回他来是搞推广。
二十年,从整社到推广,天知道这其间的天翻地覆沧海桑田。
二十年,对于个人来说,也许会觉得很长,但对于整个群体来说,也无非就是眨眼间的事儿。
就是这样的二十年,老木和杏儿爹,以及所有他们身边的人,都一起亲眼见证并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老木回来推广的是电视。
杏儿爹所在的村子地理位置偏僻,巍峨的大山既是他们的资源和保护,也是他们的困难和拦阻,这不,电波要进入这个地方,就需要面临大山的重重围追堵截。
因此,虽然当地也有个别人家有电视,但有的收不清,有的根本就收不到。
老木来就是解决这一系列问题的,安转播机,组织山区电视网,农民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这还不算,精神生活也要想方设法搞上去。
老木重新回到村子里,自然也见到了杏儿爹,老哥俩相见,格外亲热。
曾经的记忆瞬间复活了,喝着老酒,吃着热菜,杏儿爹直接开启了话痨模式,可和地说,小小的饭桌,成了他一个人的说书场。
二十年的时间,要在这短短的老酒热菜间诉说净尽,谈何容易。
但恰恰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也恰恰因为知道不管怎么说也说不完,所以杏儿爹才格外努力地说。
不,他不需要努力,那些话,就像窖藏在心中的老酒,缺少的只是一个打开重见天日的机会。
机会一到,香气瞬间被引爆,任你怎么拦,也拦不住那酒气的四处飘散。
从老木初来村子里,到如何渐渐了解他的为人,再到慢慢和他交上了朋友,家里的事,村子里的事,社会上的事,借着酒意,杏儿爹件件不漏,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这顿饭,杏儿爹真是醉了,老木也一样,脸儿红红的,眉眼间,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在欢呼,在燃烧。
少的,不止是酒,还有话,说不完的话。
句句都是大实话,都是传说中难得一见的真言。
这些话,在平常的日子里,也许只能悄悄地被陈封起来,甚至话的主人,都会误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它们。
可是,人如何能忘记曾经的一切,忘记那些和自己有过手足情谊的生死之交?
爱情也好,亲情也好,友情也好,所有的情,都是无法忘记的。
因为所有这些,都已经深深地被刻印在记忆中,它们可以被尘封,却绝不能被遗忘,也绝不该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