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春花已经悄然上场。
窗台上,阳台上,一盆盆兰花像顽皮的孩童悄悄地走到了我眼面前来了。兰花开出嫩绿的五个花瓣儿,形若白兰花,只是瘦一点。五个瓣儿蓬成一个穹隆,像一个人呈拱手之势。
花蕊隐于穹窿之下。什么样子的呢?这么说吧:斑点狗。
凝神对视之间,兰花动了起来——分明是一只撑着身子坐着、吐着舌头的哈巴狗:狗儿大张着口,吐着长长的舌头,舌头两边斑斑点点,狗儿上唇残留着一抹奶油。
当我们在黑夜里待久了,天自然会亮。在精神世界里也是如此,我们要抬起头来,寻找生命的阳光。
烂漫的花朵,一如既往地拉开了表演大幕,红梅、桃花、樱花、海棠,在南方次第开放。尽管这个春天,室外的观众寥寥无几。
这是第三天,我偷偷地走楼道来恢复运动。是时候了,早该进入工作状态,拿出点东西来。
我一个人在楼道里走,准备遇见人就转身,可是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人们大概都在家。
甩胳膊甩腿儿地走,时间上绝对自由,空间上相对自由。风儿吹动头发,阳光照进心灵,连日来的沉重感退去了,跟褪掉黑袄一样,只是转念之间的事。
楼道里陈列着一些带着人的气息的东西,看上去像博物馆里肃穆的展品:相对而立的两扇门,门上的对联和福字,门边的垃圾袋,男人和女人的皮鞋与靴子。
混乱中不止有疯狂和沮丧,也有宁谧与安适:声音带来穿过楼道的风,春天带来花朵和阳光。
顶楼的阳光像是特殊的色料混合生成的。把我的眼睛猛然照亮。我的心猛地狂跳,脚步变得轻盈。
许多天没有出门。一个月没写东西。我心里搅动着一种感觉:颓废。人都可能颓废,颓废却不能将人打倒。福柯说:“说话的可能性被我放弃了,于是我发现了写作的乐趣。”
电梯内外没有响动,我转身再次登楼。阳光在楼道之外,并不刺眼。
可是站在靠近顶层的楼道口,我却再次感觉心头一震,仿佛被阳光加持。阳光瀑布一样从天而降扑面而来,小区对面黄色的砖墙,铺开满眼的金黄、灿烂的金黄、上升的金黄……
到底是春天,阳光十分质感,像糖水里加了十倍的蜂蜜,金黄金黄,甜腻腻的,浓酽酽的。
我“喜欢这种冒险的气氛,这种自由的感觉,这种华丽的风景”,我甚至还喜欢“颇具异国情调的远足”——
虽然在这个春天,在所有的春天,在沙漠、大海或高原之外的地方,根本无法实现。
我站着,面对阳光闭上眼睛,想象着楼顶的阳光。
我看见,大地把吸收的阳光,全都抛向我,像一束束刀刃上的鲜花……我有点儿接不住这样的欢乐,心里咯嘣一下,紧绷的弦,松开了。
阳光到来时,颓废已走开。
回到家,一张橘色玻璃的电脑桌,侧靠着高高的落地玻璃窗,配上一把高度合宜的转椅:这就是我的阳光工作坊。阳光照亮了金黄的桌面,其上映出栅栏的影子,窗帘的镂影。
阳光如此敞亮,它穿透一切低沉的调子。阳光照到的地方,一缕掌纹,也是明亮、清晰的。阳光下的书桌从此远离了阴暗的、被遗弃的命运,发出了燃烧阳光的声响。谁给它光,它就把光反射给谁。
下午六点半,出门丢垃圾。出行者三三两两在堤上走,跟我一样戴着口罩,穿着冬衣。海棠花艳若玫瑰,归巢的鸟一派喧哗。我不忍看,也不忍听,折回了楼群。
特殊时期,逗留户外是不对的。
沿着黄昏时分的楼道,背向电梯,走向底层黑暗中的时候,我仍能感觉到——阳光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