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在大雨滂沱时归家，见楼道里坐着一个大爷正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这大爷此前见过几次，身体病恹恹的，有时见他坐在门口发呆，有时正扶着墙晃悠悠地爬楼梯。我们打了几次照面却从没说过话。我收了伞跟他说了声：您好。他抬起头看看我，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笑，略有点紧张地问：“你吃饭了吗？外面雨下得大着呢！”那一刻我只想到了“烟火气”这个词。
我所住的这栋楼，租户很多，却极少能碰上面更别谈相识。住了一年，除去房东，其他人几乎见不到。似乎到了大城市居住，“邻居”这个词便极其珍贵。我也为终于在住了一年后认识了第一个邻居而感到兴奋。往后每天，如果在楼道或者小区门口碰到了大爷，他也乐于和我唠上几句，最亲切的还是那句“你吃饭了么”，也因这样的小遇使我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
过去一到吃饭时间，各家各户的小孩儿就端了碗筷坐在门口哧溜哧溜吃得格外欢乐。好像坐在门外吃的饭比安安分分坐在饭桌上吃的香了几分。哪家走了亲戚带了土特产也乐于分享，你家分一小块，我家来一小点。吃罢饭，邻里乡亲就齐聚在门口纳凉，即使喂着蚊子也无妨。赶上冷天的时候，一大波女人端着盆子在冰水里洗衣裳，把手洗得通红通红却也开心得很，逢年过节更是好不热闹……
这样的日子在大城市是极难见着的，快节奏逼着人们每天都在不停地走。上下班地铁公交火急火燎地赶，你归家的时候，邻居也归家了，你出门的时候，邻居也出门了。住了一年，一栋八九层的楼，同层住着谁竟也不知。以前还纳闷为什么住隔壁相逢不相识，如今却深切体会。当遇着“烟火气”的时候，除去感动，更是珍贵。终于在一个看似冰冷的只是为了暂居的地方找到了生活的气息。
这种生活气息随着住的时间长了也越来越浓烈。
蓝姐是我房东，她丈夫看起来像个上了年纪的小老头，常自己一个人发呆，有时也搬条凳子在门口一坐老半天。他不爱搭理人，开口说话旁人也听不懂，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方言，有时干脆你就看着他张嘴“啊啊啊啊啊、噢噢噢噢噢”，不知道想表达些啥。
小老头有俩女儿，一个上小学一个上中学，平日住校，节假日才回家。第一次见小老头，我开口叫“爷爷”，那会儿以为俩女孩是他孙女。为此尴尬了一阵，后来想改口叫他大叔，竟喊不出口，于是改叫“房东”了。小老头对我怎么称呼他没多大兴趣，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理我。有时下班见着他，我大喊“房东好”，倔老头，跟没听见似的。
喊久了，也算苦尽甘来，小老头虽不搭理我的概率大于搭理，但有时在我喊完“房东好”时他嘴角微微一扬，也不看我，也不回应，我倒也乐呵。
小老头最喜欢的事是养鱼。屋里的鱼缸养着好几条金鱼，老头时常对着鱼发呆，有时也对着鱼发出含糊不清的“啊啊啊、噢噢噢”。我一度以为老头这是宁愿跟鱼说话也不想跟人说话呢！怪得很。小老头还喜欢打瞌睡，见到他打瞌睡的时候总比清醒时多。瞌睡醒了，他出屋门，背着手，在巷子里溜几圈。回屋后，继续打瞌睡。
每天早上，小老头会同蓝姐一道清扫楼梯，他们家爱干净，出租的楼房一点儿尘也没有。小老头扫楼梯认真得很，一阶一阶，好像灰多粘乎似的，得使劲儿扫。看我下楼，他立刻缩回扫帚靠墙站着，整得我好像是个什么奇怪的活物。当我跨过他正扫的那阶时，他立刻从墙上弹回，继续使劲儿扫，使劲儿扫。
去年冬天，屋里的灯坏了两个，其中一个严重损毁，水龙头也坏了。我将就了几天终于忍不住让房东帮忙修。蓝姐喊醒打瞌睡的小老头，他揉揉眼睛，上楼来，一会儿修灯，一会儿修水龙头，你别说，技术还真娴熟。
我们这栋楼，租户的快件都暂时寄放在房东这，得房东开了屋门才拿得到。许多时候，小老头就坐在一堆快件里打瞌睡。我晚上归家，喊破喉咙要拿快递，打瞌睡的小老头连眼皮都不抬。睡得可真沉。“房东，拿快递啊！”我叫他，小老头终于眨了眨眼，但没理我。“房东，拿快递呀！”我几乎吼起来了，小老头翻了个身，还是没理我，真是睡精！我沮丧地坐在门口等他醒过来。蓝姐从巷子的尽头悠悠走来，我看到了希望。
“靓妹，家里有你快递是吗？”
“嗯嘞，刚叫大叔，他没理我，应该睡着了，还想明天再下楼拿呢！”
蓝姐把屋门打开 ，我蹲在地上，从一堆快递里找属于我的，房东这小屋都快被快递塞满了呢！
“他醒着，你叫他也听不见呢！他耳朵听不见啦！”
蓝姐的声音从我头顶飞过。这小老头原来听不见呢。我答不上话，“啊啊啊、噢噢噢”回应着蓝姐。
后来见着小老头，我对他增添了几分敬意。他仍旧时而搭理我，时而不理我。遇上我手上拿着东西不便开门的时候，他默默从椅子上弹起，帮我打开门，仍是眼皮也不抬，又坐回原位继续发呆。
我又看见小老头扫楼梯了，一阶一阶，认真得很，我跨过台阶，他缩回扫帚靠墙站着。我回头望了小老头一眼，他从墙上弹回来又继续扫着了，我提着嗓子喊了一声“房东好”，整栋楼都听得见。小老头也不看我，他只管扫着，一阶又一阶。
冷天里，常会见着小老头坐在门口和楼道的大爷聊天，他们各说各的，一个说：“啊啊啊、噢噢噢”，一个说：“这天气是越发凉了。”我走过去提着嗓子喊“房东好”“大爷好”，俩小老头笑着，看我一眼，继续各说各的。
什么是烟火气，其实就是生活的气息，这是一种接地气的气息。当我下班归家，看到问候我“你吃饭了么”的大爷和房东小老头坐在一起发呆的时候，这个城市浓浓的烟火气便升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