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下午,麦田咖啡馆比周末冷清、安静许多,里面放着轻柔、美妙的音乐,客人寥寥无几,只坐了两三桌。我坐在一张靠窗的位置,因为佳佳过去最喜欢靠窗的位置了,她说窗口光线明亮,偶尔还可以晒晒太阳。此刻温暖的夕阳正懒洋洋地照在桌子上,只是时隔十年了,不知……
“哒哒——哒哒——”几声清脆、悦耳的高跟鞋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有一只小鹿在疯狂地奔跑,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就像十年前天天听的一首歌曲一样,我熟悉它每一个音符音调,脚步渐行渐近,声音愈加清脆悦耳,我心跳愈加剧烈,仿佛要从我胸膛里跳跃出来欢迎这个久违的声音。始料未及,我以为、我以为那颗古井无波的心早已忘记了如可剧烈跳动,原来是仅仅为她狂跳。我立刻扭头向声音来源处看去,果然是她,我至始至终深爱的人,魂牵梦萦的人。我激动地站起来,拇指不小心轻微碰到咖啡杯,黑色的咖啡在杯里泛起一阵阵涟漪。佳佳迈着优雅的步伐、扬着明媚的笑容,露出那颗洁白、可爱的老虎牙一步一步向我来,时光宛如回到了十年前那些温馨、美好的日子,仿佛彼此从未分开过。
佳佳端坐在我对面,柔和的夕阳照在她乌黑发亮的头发上、清秀的脸上、白皙的胳臂上。十年未见了,我们彼此仔仔细细打量着对方,深怕遗漏一个微乎其乎的细节,当我们彼此眼睛碰撞在一起时,佳佳羞涩地低下了头,白皙的手握着咖啡杯,另一只手拿着勺子轻轻地、缓缓地搅拌着咖啡。
“佳佳,你还是一成不变,喜欢穿白色的衬衣、深蓝色的牛仔裤、穿五寸高的高跟鞋,总是擎着一抹微笑,给人一种舒适、简单的感觉。”
“你变了,看起来比昔日更加稳重、成熟。”
成熟、稳重这两个词语刺着我内心隐隐作痛,如果,我说如果当初我稍微成熟一点、稳重一点,也许我们不会走到今日,分道扬镳、各奔东西。想到这儿我苦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佳佳的眼睛“可惜这种改变来得太迟钝了,我身边的人和事早已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晔辉。”
“生活平平淡淡,犹如一条咸鱼,你呢?佳佳。”
“还可以,在家里当一名全职太太,相夫教子。”
一片寂静,突然我们都不开口了,抿着嘴巴,低着头看手中黑漆漆的咖啡。我内心有许许多多话想对佳佳说,有许许多多问题想问佳佳,可是却不知从何开头,自从昨天无意中看到佳佳十年前写给我父亲的那封信,这些话、这些问题仿佛是一条条绳索环绕着我脖子。
“滴滴——滴滴”几声清晰、刺耳的声音强行打破了这片寂静,佳佳赶紧伸手进手提包里掏出手机查看信息。我忽然意识到,佳佳不再属于我个人的,而是属于她丈夫和孩子的,说不定这会她丈夫正催她回家呢,可我还有许多话要说,许多问题要问呢,我忽然害怕起来,刚才一直封锁的话匣子,突然哗啦一声打开了。猛地扑过去紧紧握住佳佳柔若无骨的手腕,如同一只猎狗死死咬着一只小兔,害怕下一秒就会失去它。
“对不起,对不起,佳佳,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十年前那个早晨,我不该那样对你,说那样的话,对不起,佳佳,佳佳……”
佳佳显然没想到我的情绪突然如此激动,话题更是峰回路转让她措手不及,她慌慌张张地抽回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咖啡杯,长长地吸气,缓缓地呼气使内心尽可能恢复平静。虽然佳佳说不记得了,但从她刚刚的一举一动我知道她肯定还记得,当年那个伤口伤得很深很深,甚至伤口还未愈合,此刻提起就如同掀起伤口的创口贴,它依然鲜血淋漓。刚才我一提起十年前那个早晨,佳佳的眼眶有点湿润,喉咙一直在咽口水,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升腾起来的情绪。
“佳佳,当年,当年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如果你解释了,也许……”
“你会听吗?如果我解释了,你会听吗?只会越描越黑。”佳佳当即打断我的话并直视着我眼睛。
我回忆一下当时情景,确实是如此,当时我嫉妒的怒火冲昏了头脑,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连婚姻大事都是鲁莽、草率,意气用事。
“十年前,你们肩并肩站在黄昏的小桥上,你在跟他借钱吗?”
“不,毕业后,我和他断了联系,那天我和他在小桥上巧遇到。我不知道他从那个朋友哪里得知我在跟人借钱,他说他事业有点起色了,有一笔钱闲可以先借给我解燃眉之急。我知道你最忌讳他,所以我毅然决然拒绝了。不料,我回到医生时,听见医生说手术不能在推迟了,须尽快筹齐手术费,最迟、最迟明天中午动手术。大家一筹莫展,时间紧迫,金额数量之大,我只能去联系他。可是,他已经回到市里了,而且正在开会,他说明天中午会把钱送过来给我,我说不行,明天早上就要那笔钱,你把地址发给我吧,我直接过去拿,晚上十点钟我赶到,他还在开会,我拿到钱后急匆匆往回赶,没想到在那条坎坷、漆黑的维尔路上租出车抛锚了,司机在路边一边咒骂一边修车,我站在漆黑、寒冷的路边心急如焚地等呀等呀,一次一次看手表。我想打个电话给你,可是,手机没电了。你知道的,维尔那条路很少有租出车经过,偶尔一辆私家车经过,也是急驰而去,扬起漫天灰尘。第二天黎明时分,轮胎才维修好,然后急忙忙往医生赶,还好终于赶上了,交了手术费后,跟你父亲说了几句话,你怒气冲冲过来把我叫出去了。”
佳佳心平气和地述说,而我听了之后,内心的种种情感犹如翻江倒海,自责、痛苦、悔恨、心疼……这些情感不断交织折磨着我,心里万分自责、痛彻心扉。当年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为我心甘情愿忙前忙后,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出去借钱,站在黑漆漆、冷冰冰的路边等车,一路风风火火赶回医院。而我当时却做了什么,呵呵,呵呵,我内心发出一阵阵冷笑,自己当初真该死,竟然误会她跟别人偷情,***的还有谁比我更混蛋吗?
“对不起,对不起,佳佳,我不知道,除了说对不起还能说什么。”我十指交叉紧握着,声音因痛苦而变得嘶哑。
“晔辉。” 佳佳叫了我一声,接着停顿了十几秒,微微地低下头,然后又扭头看向窗外远处,“晔辉,你知道吗?对不起这三个字晚了十年,整整十年,十年前的秋天你结婚了。”佳佳又停顿了十几秒,缓缓地扭回头看看手表,“我该走了,我先生在等我呢。”
先生这两个字如同两根刺扎着我心脏隐隐作痛,看见佳佳站起来欲转身离开,我霍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抓住佳佳的手腕,“佳佳你爱他吗?”
佳佳急忙转身挣脱了我的爪子,看了看我眼睛,“我爱他爱我时的样子。”
我愣了一愣,看见佳佳转身走了几步,我立即回过神来急忙喊她名字“佳佳”佳佳背对着我停下了脚步。“佳佳,如果……如果我当初过去找你……跟你道歉……你会原谅我吗?”
“我一直在等你,直到传来你结婚的消息。”佳佳说完这话,脚步凌乱,急匆匆走了。
我不知自己在那里傻站了多久,不知在街头巷尾失魂落魄徘徊了多久,不知一路跌跌撞撞如何回到办公室。
此刻,我站在三十层办公楼巨大的落地窗前吞云吐雾,一圈一圈的烟雾袅袅升起,变幻,散开,我看着一栋栋高楼大厦,绚丽多彩的霓虹灯,若隐若现的几颗星星,思绪渐行渐远。
半个月前,父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双手紧握着我手腕,脸色苍白如纸,两片干巴巴的嘴唇不停地嗫嚅着,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以为是临终有什么遗愿,但他只说了一句话,“佳佳……佳佳……是个好……好女人。”我听了特别纳闷,怎么父亲和母亲一样临死前都提前佳佳呢?到底佳佳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以致死前还对她念念不忘。说完后就挥挥手让我出去了,凌晨一点钟医生下了死亡通知单。这半个月我一直在忙于父亲的丧事,昨天,我孤身一人回老家拾掇父亲的遗物,门上的拉环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打早已绣迹斑斑,斑斑驳驳的围墙外长满了青苔。屋里的桌子上、椅子上、收音机上、杯子上……积满一层厚厚的灰尘,簸箕上、窗口上、横梁上挂着一张张蜘蛛网。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再也没回过老家。扫了一眼客厅后我径直向父亲房间走去,房内同样灰尘满满,窗户紧闭空气不流通,呼吸有点困难,我赶紧打开窗户,吸几口新鲜空气后开始拾掇房间,翻开父亲的枕头时,看见一张发黄的信封,心想这不会是当年父亲写给母亲的情书吧,想不到父亲那么木讷、憨厚的一个人也有浪漫细胞,我怀着好奇之心抽出泛黄的信纸,当我打开看到一笔娟秀的字迹时,如五雷轰顶,被雷得一动不动如同一具僵尸。几分钟后回过神来,握着信纸的手开始颤巍巍地抖动,喉咙干燥,声音颤抖地念这封信:亲爱的陈叔叔您好,我很高兴听到苏阿姨出院了,昨天我从医院朋友那里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一个晚上睡不着。虽然出院了,后期还是要小心翼翼地调养,苏阿姨一向体弱多病。现在是三月份,寒气很重,一定要注意保暖。很抱歉不能亲自去探望你们二老,不过我为你们各自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同这封信一起寄给你们。陈叔叔,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们,这次有一事相求,请你们一定,一定要答应我。关于那笔钱的来历,请你千万,千万不要跟晔辉说,我们都知道,他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自尊心很强,如果他知道钱是我借来的,还是向他最忌讳的那个人借的,这会大大打击他的自尊心,这几个月来,他承受得太多太多了,我真担心,真担心他一蹶不振。陈叔叔,求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此事只有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时间:2008年3月1日。落款:佳佳。
“咝咝——咝咝”我吸了几口气,突然感到食指传来一阵灼伤的疼痛感,胳臂的肌肉痉挛抽搐了一下。我低头看了看食指,原来是香烟差不多烧完了,我转身在烟灰缸里拧灭了烟蒂,然后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燃,贪婪地连续吸了几口,吐出一股长长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味,一圈一圈白雾在我周围环绕、盘旋、漂浮,我有种如坠五里云雾的感觉。思绪再次渐行渐远。
十三年前,我和佳佳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认识,那时只是最普普通通的同学,虽然我们都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但从来没有联系过。直到十二年前那个春天,开学没多久,一次,因一点小事在班里遭到老师劈头盖脸的批评。从小到大,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几乎都是受到表扬,顿时心里特别委屈、难受。下课后,我孑身一人来到一家大排档,点了几串牛肉、鸡肾和几瓶啤酒,喝得酩酊大醉,半夜才跌跌撞撞、步履蹒跚往学校走,那时我头脑恍惚、神志不清,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在街头徘徊来徘徊去。晚上佳佳回租房处时在路上碰见我,于是,扶着我歪歪斜斜地往租房处走去,一路上我吐得佳佳满身都是污浊之物,上楼时我抓着楼梯扶手不肯放,佳佳又是哄我又是拉我,好不容易,爬完了楼梯,我又在走廊上吐了一大陀,佳佳把我扶回屋里后,匆匆忙忙换衣服清洗走廊,担心邻居或者房东看见了责骂。当佳佳辛辛苦苦洗干净走廊后,进屋看见我在客厅里吐得遍地都是,客厅顿时弥漫着一股臭气熏天的味道,令人恶心到把隔夜饭都可以吐出来。佳佳把我扶回床上,又把客厅里里外外大扫除一片。第二天,大清早为我熬醒酒汤,我喝了醒酒汤后迷迷糊糊一直睡。晚上的时候,我突然感冒发烧,佳佳用纤细的身子搀扶着我摇摇晃晃地下楼,站在黄昏的路灯下,寒风凛冽的风中等出租车,又在医生里照顾我一夜。清晨我醒来时,看见佳佳趴在床边睡觉,身子因为寒冷蜷缩成一团,如一只小猫咪。我左右摇晃着脑袋使大脑清醒过来,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在我脑海里出现。这时,佳佳清醒了,眼睛下有一圈紫清色的眼圈,一脸疲倦的样子,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来,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露出一颗洁白、可爱的老虎牙,我看了微微愣神。出院后,我问佳佳医疗费花了多少把钱还给她,佳佳非常固执地说不用了,大家都是同学,无奈我只好作罢,心想以后有机会请她吃一顿饭或者送她一些东西吧。医生说这两天饮食以清淡为主,佳佳提议去她哪儿,她帮我煮一碗清淡的瘦肉粥。我巴不得可以跟她多相处一会,就欣然同意了。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相处融洽。刚爬完楼梯还来不及喘气,迎面扑来一位膀大腰圆的阿姨,嗓门十分洪亮。“佳佳,星期五晚上你不是说筹到钱了吗?今天星期天了,你怎么还不来交房租啊,你已经拖几天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佳佳一脸为难,咬了咬嘴唇,“李阿姨,我……我的确筹到钱了,但因为一些紧急事又花了,你能不能再宽容几天,就几天。”李阿姨听了十分激动,浑身的赘肉都抖动起来,“不行,不能再拖了……”我插嘴打断李阿姨的话,“房租多少钱啊?”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李阿姨听了,高兴得眉开眼笑,乐呵呵地说:“包水电费,一共200块。”接着我迅速从钱包里掏出200块,佳佳想制止,可是来不及了,阿姨拿了200块后,笑咪咪地对佳佳说:“佳佳你男友真不错。”佳佳听了面红耳赤,好像煮熟的虾子,语无伦次地解释:“不是……不是……男朋友,我们是……。”李阿姨又笑眯眯地打断佳佳:“哎呀,有男朋友很正常嘛,不用藏着掖着,好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我先走了。”然后托着笨重的身躯下楼,每走一步,似乎整栋楼都轻轻抖一抖。佳佳脸上的红晕还未消退,低头看着水泥地板,“过几天,我再把房租钱还你。”我打趣佳佳说:“好啊,你还我房租钱,我拿了再还你医疗费。”佳佳听了,抿着嘴笑。从那天开始,我有事没事都找佳佳聊天,并且展开了一场猛烈的追求,当时还有另一个男生追求佳佳,而且追了差不多一年。我和他一直明争暗斗,进行了一轮轮激烈的博弈,宿舍一些调皮的男生甚至开起了赌博,有的人押他,有的人押我,不过许多人更看好他俩,曾经一度我也以为自己输了。我心里嫉妒得要命,不论是学业还是家庭背景他都比我更胜一筹,他待人温文尔雅,从来没发过脾气,对佳佳更是体贴入微。出乎意料,毕业后佳佳选择了我,许多人大跌眼镜,赌输了那些舍友更是愤愤不平,心里有点不服气,都说真不知佳佳脑子里想什么,放着这样一位如意郎君不要。赌赢的那些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晚上还出去庆祝,都吹嘘自己有一双火眼金睛,还料事如神。二年后这帮人笑不出来了,因为最后的赢家是他,他跟佳佳结婚了。
不,现在想想应该是我亲手把佳佳往他怀里推,我亲手断送了自己的爱情,亲手斩断自己人生的幸福,全程都是亲历亲为,多么可笑啊,多么可悲啊,如今想想。我用食指弹了弹烟灰,它已经积了厚厚一截灰烬。接着放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再次转身在烟灰缸里柠灭了烟蒂,又重新点燃一支,缓缓地向沙发走去,把头搁在沙发上,看了看窗外辽阔无边的夜空,那几颗零星的星星依在,不知何时,天边升起了一轮弯弯的月儿,月色有点朦胧,似乎蒙着一层薄薄纱,又仿佛是刚刚哭过的眼睛,有一团雾气浮在表层。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思绪随着烟雾飘远,飘远。
毕业打了半年工后,我想自己开公司创业,父亲和母亲拿出多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资助我。刚开始创业时,我每天早出晚归,一天和父亲母亲说不上两句话,有时几天都见不到面。父亲有一份自己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母亲的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佳佳下班后经常过来帮衬,拖地,洗衣,做饭,收拾房间,看到什么做什么,不论是重活还是轻活,照样勤劳地做。左邻右舍都说我母亲三生有幸啊,上辈烧了高香,有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端庄贤惠、讨人喜爱、聪明能干的媳妇,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笑着说:“是啊,我家晔辉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为我讨来了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媳妇。”一年后,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佳佳就搬进来跟我们一起住,辛辛苦苦照顾我一家上下,无怨无悔。我们一起相约半年后结婚,举家上下都欢喜赞同。佳佳常常用纤细的十指帮母亲按摩,常常帮父亲泡他最喜欢的普洱茶,晚上我回家晚时,在客厅为我留一盏昏暗的台灯,有时,我三更半夜应酬喝得醉薰薰回家,佳佳从来不说我一言半句,只默默不语地服侍上床睡觉。第二天,天色朦胧就蹑手蹑脚起来做早餐,整个过程悄无声息的,每次起来时餐桌上早已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鸡蛋、葱花……婚期越来越近,大家每天满脸笑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那天早点到。不想,天不遂人愿,公司里一家大客户突然倒闭,卷了一大笔债逃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人间蒸发了一样,公司经济出现危机,苦苦支撑了二个月后,公司濒临倒闭状态。祸不单行,一天,母亲突然摔倒在家,脑血管爆裂。双重的打击从天而降砸得我头破血流、晕头转向。那段时间我每天奔波于公司和医院之间,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同时东奔西跑托关系找朋友、同学、亲戚借钱,可是,东拼西凑那点可怜巴巴的钱都不够一个星期的医疗费。一种无能为力感油然而生,心力交瘁,脾气也变得有点暴躁。一天下午在医院里,母亲睡着后,我端着一杯水倚着窗口喝,从明亮的玻璃窗向小桥那边看了看,忽然,看到两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背影,肩并肩站在一起,看见这幅和谐、刺眼的画面,我立即想起大学时候,他们也常常这样站在校园的走廊、草地上。佳佳不是答应我不跟他联系了吗?怎么这会儿他们一起呢?而且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的样子,难道佳佳背着我一直跟他背地里有来往。想到这我怒发冲冠、火冒三丈,胸膛那团火焰愈燃烧愈旺盛,喉咙变得干燥。我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水,理智也回来了几分。不,不,佳佳不是这样的人,也是他们是偶遇,对,一定是偶遇,我好像一位溺水者拽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紧紧拽住不放手,此刻我心里不断重复、强调偶遇两个字眼。突然我听到几声敲门声,原来是医生,我悄悄地尾随医生走出病房,轻轻地关上门。父亲也刚好外出回来,三人就站在走廊上,医生说母亲的病情开始恶化,最迟明天中午动手术,明早须把手术费交齐,我听了如五雷轰顶,被雷得里里外外黑漆漆的,眼睛突然出现短暂性失明。父亲那满是皱纹的脸,皱纹变得更深更密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双灵活的老手正在微微颤抖。然后,我急匆匆出去找那个亲戚,目前就算她家里有点钱了,因为上次借了一笔钱,这次没有那么多,只筹了手术费一半的钱,我打电话给这个朋友,那个同事,他们都说没钱,说家里刚买了新房或者儿子上学用了,或者昨天不巧有人借走了等等,理由一大车罗。有些知道了我最近在到处借钱电话都打不通了,有些打通了无人接听。夜间,我托着疲倦的身体回来,这时,我特别想找个人诉诉苦。到家时,屋里黑漆漆一片,不见佳佳的踪影,接着我拨打佳佳的号码,电话一直打不通,我打父亲号码问佳佳在不在医生。父亲说今天整个下午都没看见佳佳的影子。挂完电话后,我脑子转了一转,突然今天下午那副和谐、刺眼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我心里逐渐害怕起来,一次又一次拨打佳佳号码,最后疯狂地跑出去,到她公司、我公司、医生、小桥、她常去的地方,找一遍又一遍,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手机一次又一次重拨出去,直到没电关机了。我魂不守舍地、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颓然坐在狭窄的墙角里,屋里黑漆漆的,黑暗一点点,一点点把我吞没,再甩入深邃、黑暗的漩涡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我,一次又一次把心爱的东西掠走,公司,母亲,佳佳。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冷酷、无情?”我如同一个疯子一样在墙角里撕心裂肺地嘶喊。两行热泪直流而下,宛如两股洪流。我两手抓着两瓶啤酒,源源不断地往喉咙里直灌,真想一醉不醒,忘记所有不愉快、不称心、痛心的事,通通忘记。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就是灌不醉,反而头脑愈加清晰,所有发生的事就像特写镜头不断在我脑海里重播。酒喝完了,酒瓶凌乱地躺在我身边,我把头轻轻地枕在酒瓶上,一根一根抽着香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好像被110胶水固化了,偶尔抽得太猛烈、太心急、不断地咳嗽。就这样,这天夜晚特别,特别漫长、难熬。经过漫长地等待,漫长地煎熬。天终于亮了,我洗把脸,心神恍惚地出门了。在医院走廊里看见了父亲和佳佳在喁喁私语,看见我走过来立即戛然而止。我一看见佳佳顿时火冒三丈,昨天在胸膛里那团火焰立即复燃,而且燃烧得更加旺盛,更加火红,似乎要把我整个人烧着。我咬牙切齿地叫了佳佳出来,佳佳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像一位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等待着老师责骂。她这副模样使我更加生气,如同火上浇油一样,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颤抖起来。我走到一处冬青旁停下脚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佳佳。佳佳也感觉到我的怒火了,有点颤巍巍,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佳佳扬起她的招牌微笑,朝我露出一个万分灿烂的笑容,再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抓着胳臂,一副讨好的样子,说:“晔辉不要生气好不好嘛,昨天我手机没电了,晔辉,不要生气嘛?”如果平时佳佳一撒娇,我马上招架不住了,立即举白旗投降。可是,一个该死的想法突然冒出来,佳佳是不是对他也是这样,这个该死的想法一冒出来,马上生根发芽,并且越生长越茂盛,嫉妒之火燃烧着我所剩无几的理智。我突然一把拽住佳佳的手腕,眼睛再次死死地盯着佳佳,大声的问:“佳佳,告诉我,昨晚你去哪里了?你昨晚去那里了?”佳佳被我粗鲁、粗暴的动作和声音吓了一大跳,愣在哪儿。因为以前我从来没对佳佳发过一丁点脾气,对她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佳佳回过神后,低着头,用鞋尖部在草地上划来划去,说话支支吾吾“在……在……在一个……一个朋友的家。”我大声逼问“男的女的。”佳佳还是支支吾吾,继续用鞋尖部在草地上划来划去“是……是……女的……对,女的。”我一听到她说是女的,气得要死,最后一丝理智彻底烧毁了。我发出一阵阵苦笑,佳佳竟然还想骗我,把我当成一个糊涂虫,我在心里反问自己我有这么好骗吗?我粗暴地甩开佳佳的手,佳佳猝不及反踉跄了几下,差点儿摔倒,五道青紫的瘀痕清晰地印在她白皙的手腕上,而我却看不到这些,它被熊熊的怒火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我只想到佳佳欺骗我,她竟然欺骗,我大声地对佳佳孔:“佳佳,难道你不知道你自己不擅长说谎吗?你每次说谎鞋尖部都会动来动去,你还想欺骗我,你到底还想欺骗我到什么时候?昨天我在窗口,明明看见你俩肩并肩站在小桥上谈笑风生。”佳佳听到这里露出错愕的表情,显而易见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巧合。“佳佳,不要以为你能够瞒天过海,把全天下的人耍地团团转,把我当成一个糊涂虫,你们是不是背地里一直有往来。看见我公司濒临倒闭了,马上去找一个靠山,还是说你一直一脚踏两船,是个水性杨花、放荡不羁、势力眼的女人,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走啊,走啊。”佳佳被我骂地目瞪口呆,脸色苍白如纸,干涸的嘴唇微张,晶莹剔透的泪珠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无声的滴落在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这些我也看不到,嫉妒之火蒙蔽了我眼睛,我大声地、疯狂地对佳佳怒孔,把她赶走,看见伫立着纹丝不动,还粗鲁地推搡她。最后佳佳如同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一小步一小步离开。至始至终她再也没回过头,我一直注视着她那单薄的背影,她在一个拐弯墙角处扶了扶墙壁,狭窄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似乎在大口大口喘气,片刻,扶着墙壁消失了……我眼睛逐渐泛红,两颗滚烫的眼泪酝酿而成在眼眶里转动,我赶紧扬起下巴,拼命地眨眼睛。那两颗眼泪终于被我成功击退了。我想起母亲手术事情,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长长地吐了几口气,托着沉甸甸的脚步向医生大楼走去。在门口碰见了父亲,父亲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一个劲往我身后看,然后焦急地问我说:“佳佳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吗?怎么就你一人回来啊?佳佳呢?”我听了喉咙发哽,心里那根悲伤的琴弦被拉响,我声音沙哑地说:“佳佳有事走了。”父亲低着头开始喃喃自语:“怎么走了呢?怎么走了……”突然抬起头来说:“医疗费交齐了。”我听了愣了一下,追问父亲哪儿来的钱,父亲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那个远方亲戚借的,又说不要多问了,最重要的是母亲的手术,我想想也是便不再追问了。
佳佳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她带走了我的心,我的感情,我的幸福。那段时间,我一听到手机响或者别人手机响,神经都紧张兮兮,生怕错过佳佳的短信,洗澡时、涮牙时、上厕所时,我手机一刻不离身,声音调得最大。每天望眼欲穿盼望着佳佳的短信,我多么希望,多么期望,多么渴望佳佳发一条短信来。只要她稍微服一下软,我都会既往不咎的。有时心想佳佳怎么那么固执啊,像一头倔强的驴子,有时心想也许那天我说话太重了,太伤她心了,根本没问清楚那晚的来龙去脉就不分青红皂白辱骂佳佳,应该先跟她道歉,可是一想到佳佳说谎,刚刚产生的内疚感又销声匿迹,把刚刚拨出去的号码按掉,把刚刚准备发送的长篇信息删掉,就这样,一遍又一遍,每天反反复复,脑子里一正一邪两个小人一刻不休地激烈斗战。一次,巧遇见一个曾经暗恋过我的女同学,她知道我和佳佳分手后,猛烈地追求我,为了报复佳佳,我同意了。我母亲和父亲听了反映相当激烈,还撂狠话跟我断绝关系,仿佛我做了十恶不赦的事。而当时我被报复心冲昏了头脑,谁的话都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拿下辈子的幸福做赌注,堵佳佳会勃然大怒对我大骂,堵佳佳会强颜欢笑地祝福我,堵佳佳会像电视里的情节一样大闹婚礼。只要佳佳再次出现,也许我们就有破镜重圆的机会了。我曾暗暗期待了很久,幻想了很久,呵呵,最后,我输了,彻头彻尾地输了,输一塌糊涂。那个清晨佳佳一转身就是一辈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举起手中最后一截香烟狠狠地吸一口,从那之后我一直恨佳佳的固执,十年了,我整整恨了佳佳十年,我想今生注定要用无数个十年在慢慢长夜中忏悔。
有时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有时一个误会就是一辈子,有时一个冲动就是一辈子,有时一场堵住就是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