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愿
父亲于一九七四年四月死于不治之症,时年四十七岁。谈不上英年早逝,因为父亲和常人一样,并没有特殊的才能。谈到父亲的死,我们顶多说老人家命不济,过早去世,但看到我们后景的人们,见了我们兄弟,闲谈起来,无不扼腕叹息。说:“要是你们父亲还在该是多好啊!他不知要如何高兴呢,不知有如何享福呢。”
我时作假想,如果父亲在世,他到底有多高兴,到底能享到什么福,是吃用不完,还是免除了田间劳作?但是,我敢肯定,如果父亲迟死十年,就不至于死不瞑目的,因为他死的时候的的确确是带着无限的遗憾、难言的苦衷的。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几十年梦绕魂牵的愿望就是吃饱饭,填饱肚子。并不是如今的时髦,父亲教导儿子如我教导光子一样,要如何读好书,读大学,读洋博士,将来为国家作贡献,为自己赚大钱。当历史进入七十年代,当饥饿的威胁基本解除,当填饱肚子不再是父亲的奢望时,父亲已进入盛年,父亲膝下的长子我的文兄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他早就成了支撑家庭门户的父亲的左右臂了。我们下面的那几个弟妹也如同竹蔸那头的节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在长大,这时父亲的愿望也随着儿子的枝节逐渐拔高,变成了要为儿子娶媳妇和修房子了。
为儿女送读完婚是中国几千年遗留下来的做父母的起码责任和美德,我的父母也不列外。
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在当时被中共写入了另册,戴着一顶富农崽子的帽子,要娶房媳妇谈何容易。这顶帽子一直罩着父亲走向他的病床,走向他安息的毛禁山坟墓。父亲心如明镜,对于世事世情他何尝不知晓啊!就拿我的满叔来说事吧,父亲只有一个亲弟弟那就是满叔,韩战时期,我满叔热血沸腾参军入伍,是结了婚去的,婶娘是刘家的姑表妹,满叔靠上了婶娘的亲戚,家庭成分在土改时划为中农,我祖父没一寸土地是地主,祖父的儿子却是中农,真是很荒唐的事。满叔入伍年后,北韩战事缓了下来,他留在地方公安部队,婶娘也不知讨厌满叔的什么,死活要离婚,见满叔在部队又一时办不好离婚手续,婶娘便寻了短见,自缢了,我母亲曾多次对我说,婶娘长得漂亮,人又贤淑大方,满叔失去了婶娘,复员之后,就一直打光棍。自然小队拒不承认满叔的中农成分,喊他总是在名字的前面冠一个“地主崽子”或“地主家伙”的美名。更造成了满叔讨亲的困难。满叔的光棍一直拄到现在,只是中途也有过那么一次幸运,记不清是哪一年,屋场里来了个疯癫的丑婆娘,人们把这疯婆娘和我满叔一撮合,他们便同居做了夫妻,我们一家特别是我们兄弟几个在心理上拒不承认这位疯婆娘做我们的婶娘,没过半年吧,那丑婆娘离我叔而去,又开始过她漂泊江湖的生涯。
那时,我们新堂屋四户人家,家庭成分全部是富农,用别人的话说是个富农窝。在这个窝里,有一群逐渐长大的孩子们。七十年代初,“光棍”的概念渐渐贴近了新堂屋,堂侄解放最大,二十一岁;圣哥次之,二十岁;还有两个堂侄,一个十九,一个十八;我家文兄在他们之后,也是十八,只是文兄的生日是在腊月,五个小伙子中,排起来最小。为儿子娶媳妇不光是我们父亲母亲着急,新堂屋的大人们都着急。其实,成分大的子女在那时难以成亲这个现象是一个普遍现象,不独新堂屋然。在我的家乡铜盆冲就很典型,那时,一群戴了帽子的地富崽子们,只有极少数是能讨上婆娘的,但是这些婆娘都大打折扣,有的身怀六甲,有的是做了别人的媳妇又得了重病被被遗弃的。那时我们人小不懂事,跟着大人唱一些儿歌,去讥讽那些讨婆娘的人。歌曰:时也来,运也来,讨个婆娘驮肚来。其中的悲酸就只有少数几个大人知道, 父亲就是其中一个。
阴影归阴影,悲酸归悲酸,哪个人养了儿子,特别是当儿子到了已婚年龄而不为儿子的婚事操心的呢?操空心也是要操的,否则,还配称什么父亲母亲?
一九七零年正月,铜盆冲组织最精干的劳力去洞庭湖的费家河捞沙运沙,诱人的希望是二八分成,集体得八成,私人得二成。父亲凭着自己伟岸的身驱成为这支捞砂队的中坚力量,担着一百六十斤的担子来回三里路,每天担四十担,那是比牛马还要负重的工夫,两个月后,父亲得了一笔可观的收入,我曾经偷偷地数过那一叠钱,面值两元一张的计有四十张,这相当于当时一个劳动力一年的收入,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怎样使用这笔钱呢,自然是给文兄娶媳妇了,尽管文兄当时才满十七岁,但是他肯长,已经是一个可以娶媳妇的的小伙子了,问题是谁来做文兄的媳妇呢?那时不作兴谈恋爱,作兴说媒。我没见谁登门为文兄说过媒,于是,在父亲、母亲的心目中就打起了亲戚的主意。
我家的亲戚真多真多,父亲这边是兄弟姊妹八人,母亲那边是兄弟姊妹四人,每家每户都生有子女四到七人不等,这些子女就是我的姑表亲、舅表亲、姨表亲。我家的老表真是数不清,若加上稍为旁一点的老表,那么,我家的表兄弟、表姊妹总有一百多人,问题是又有哪位亲戚愿把自己的女儿送到我家来做儿媳妇呢?
文兄一表人才,勤劳、善良,心场特别好,亲戚朋友也都喜欢他。具体到了谁来给文兄做媳妇这件事,我们这些亲戚也挺关心,甲亲戚总是当着父亲的面说乙亲戚的女儿合适,乙亲戚当着父亲的面说丙亲戚的女儿更般匹。推来搡去,绕了一个圈都绕不出来。就是谁都不愿意提自己的女儿,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我家来。我那时虽然小,却也如同父母一样忧虑,暗中为文兄祷告,希望哪位发了善心的表姐能够看上我那位魁梧如父亲勤劳憨厚如父亲的父亲膝下长子我的文兄了。
也还真有那么一位善良的表姐,她是我家二姑妈的女儿,名叫淑姐,她倒是愿到我家文兄身边来做媳妇的,我也是从父母亲的悄悄话中得到这条消息的。
从父母亲的谈话中我得知,淑姐是愿意嫁给我的文兄的,可是,我的二姑爷无论如何不肯,他认为这是断送他女儿幸福前程的事情。
淑姐命苦,他上有兄长二人,下有妹妹一人,自己行三,还在她十一岁那年,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二姑妈便撒手西去告别了这个世界。二姑妈在世时,曾经托付过我的母亲,叫我母亲指导她女儿的女红。此后,二姑爷又不曾续弦,淑姐又没有一个很好的妇女来教导,于是便遵从母嘱到我家来的次数也较多。我母亲便教她女红,母亲的女红在家乡是很有名气的,来习艺的妇女姑娘也很多,母亲很喜欢淑姐,把她当亲女儿看待,我们一家人也都喜欢淑姐,可是,家无梧桐树,凤凰不来栖呀 ! (好文章推荐 www.lingdz.com)
眼看着我的各种各样的表姐一个个嫁了出去,没一个来了却父亲的心愿,其实就是到父亲死的一九七四年,文兄也只满二十一岁,完全可以不慌,只是那时的父母亲都是从早婚中走过来的,儿子大了就拿儿子的年纪来比照自己的过去,早婚的风气又一直延续下来。
父亲死的时候,文兄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他的第一个愿望就成了遗愿。
这件事对我的震动是很大的,父亲死的那年,我也才满十九岁,那年春天,我第一次跌入恋爱的泥潭,父亲死后才两个月,便有人绕过文兄来给我提亲说媒,我心里很有气,给我说媒算怎么一回事,难道说文兄就算了么,媒人死拽活拽, 我都没理会,恋爱归恋爱,我当时想都不想找什么女人来结婚,而且,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找不到女人做妻子。后来,又过了几年,当我在社会上崭露头角之后,我的一个舅父非常慷慨的把他自己的女儿送给我做未婚妻,说是我们家这么几条光棍,我的母亲也就是舅父的姐,实在是难得洗衣,难得服侍。舅父的心肠这么好,可是得到的却是我的严厉的报复,就在我订婚一年后,我宣布解除婚约,把这可怜的舅表妹给甩了,我用事实向这个社会宣布,我不要谁的怜悯,我也有挑选女人做妻子的权利。这一年,我二十五岁,文兄二十七岁,三弟二十二岁,四弟十七岁(一年前即成了中山大学的学生)。我们已在这个社会上闯荡了十多年,身上已带上了累累伤痕。其实,也就在这一年,文兄结婚了,妻子是我的一个姨表姐。姨表姐高低不就,在家养成了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三弟也找了个未婚妻,我师范毕业的那年,二姑爷的满女,也就是淑姐的妹妹,作死的要嫁给我,我想都不想地一口拒绝了她的要求,二姑爷当年是祖父的得意门生,尚且如此势利,甭说别的人,我又怎么去娶他的女儿呢?
父亲至死也没见到一个儿媳妇。也许他在临死之际,一定会怀疑我们兄弟娶不上一个媳妇的,也许在冥冥阴间,他一定指望我们兄弟都能够娶上一个美满如意的媳妇。
父亲的第二个愿望便是做幢新房子。
我们家住的新堂屋,是二祖父他们兄弟在这个世界上顶天立地的时候修建起来的。祖父兄弟力大如牛,勤劳如牛。他们自己做砖做瓦,上平江洞买树,一手一目地建起了这幢气势非凡的新堂屋。在那时,这幢房子无论是在气派上还是在质量上,都是我们铜盆冲独一无二的标志性的建筑。土改时,大祖父性仁公和二祖父万仁公都被划为富农,新堂屋的房产没被别人夺去,仍然是我们的。大祖父性仁公住在新堂屋东边,二祖父万仁公住在新堂屋西边,我父亲从祖父的膝下出祧给二祖父为嗣。二祖父、二祖母在五十年代相继去世,他们名下的房产自然让我父亲继承了。可是,我父亲并没有很好地守住这分家业。首先是在我们兄弟还在幼童时期,我的一家便被驱逐出了新堂屋,发配到茶盘庄住了几年,自然生产小队霸占我们的房产做了仓库。一九六二年,我们一家重新回到新堂屋,这时,房子里全是老鼠洞和蛇洞。此后,家道式微,生计江河日下,先是前院围墙摇摇欲坠,大有一触即溃之势。父亲和伯父又无力去修,便商量着拆了它平分围墙的财产,新堂屋大门由此洞开关不住财富了。其次,邻居两次失火都祸及我家,声势浩大地烧过我家的房子,父亲言都不敢言一声要他们赔偿损失,只能从正屋上匀出瓦和椽皮檀条把烧坏的房子补好。再次,接二连三地便是父亲为养活我们而败损新堂屋财产:下夹层天面的瓦,下夹层天面的檀条和椽皮,拆鼓棚柱头,拆跑马楼。新堂屋被掏空了内脏,整体结构从此动摇了,它象个病人样,活得腻歪歪的,随时都会倒下。首先倒塌的便是我家厨房,紧接着是堂屋的那垛前檐墙。那垛墙的做法甚为奇特,它和正墙之间没有拴墙连接,和房屋的整体又不是一条平行线,是斜彻着的,取“关住财富,人兴财旺”之意。那垛墙长达六米,高在六米之上,上半截是用泥砖彻的,自从跑马楼被拆去后,它孤单单的立在那里,每逢大风,它就像波浪样颤动起来,好看极了,确彻地说,它成了一道鬼门关,而新堂屋的大门就开在这垛前檐墙的下方,我们从此不敢在刮风天越过大门,只好改从室内小门出入。
父亲一边败损新堂屋,一边构思着另择吉地开基建新居。他的这个想法是从七十年代初开始产生的。一则源自我们兄弟逐渐长大要更多的房子,二则源自地浸的威胁。
一九七零年,让公拆去他的正堂屋,到毛禁山西侧两块茴种地开新基建新屋,以此为标志,铜盆冲逐渐拆老建新。自此,古老的,连屋搭栋的具有民清建筑风格的铜盆冲自然村落开始解体。从让公往北经过旧堂屋东边横堂屋一系列房子的拆除后,我们新堂屋就处在一种危险之中。新堂屋地势低,又在屋场前面,后面地势高的房子一拆,原来的排水系统就受到破坏,每逢下雨,成股的洪水就对着我们的新堂屋冲来,挡都挡不赢,即是天晴,室内也是潮湿,特别是上年,地面直冒水珠,一不小心,走在上面就象初学滑冰的人一样,准会一跤摔到地上。碰到下雨,还要往室外舀水。有一次下暴雨,洪水漫进屋里,把茅厕里的人兽类便一齐灌进了我们的卧室,害得我们一家忙活几天才弄干净,好不难堪。
父亲只是萌生了做屋的念头,但是,他没有能力让这个渺小的希望变成现实。
但是,父亲不死心,临死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七三年,父亲用手掩着右颈部那块很突出的并不美丽的癌坨,拖着一个苦空了的躯壳,上上下下丈量的计算着新堂屋那一半属于我们的家产,象一个大决战前周密筹划战役方案的主帅一样。父亲铺开那皱巴巴的纸,拿起那枝硕大的钢笔为未来的新屋绘图,并详细的写出了各种建筑尺码及材料使用方案,甚至连工资缴用都有一个数字估计。父亲的建房思路是:一,迁居;二,依然是现在的明三暗五形式的扩大样图;三,争取剩余一点材料卖钱抵工钱缴用。
父亲真是煞费苦心,他也许不知道,当他死去后,我们仍然在新堂屋住了几年,我因房子潮湿得了关节炎而搬到了杨尘火坑的中厢房楼上住,我们兄弟在上厢房还开了条“苏伊士运河”,将这条运河填满卵石,在河的一头挖一个两米深的井,每天,我们要从这井中舀出几担水来。要是住在太行山的人,每天都有如许的收益,那该多好!可是我们高兴不起来。
父亲的第二个愿望也变成了遗愿。
当父亲撒手西归时,父亲的眼睛的的确确是安详的闭上了,可是,他一生的两大愿望在他活着时却是没有一个可以实现的。他无法想到,我们留守铜盆冲的人如文兄他们,今天竟拿白花花的大米煮饭喂猪,他没想到他的儿子都娶上了媳妇,并且他一共有六个孙子,三个孙女儿。或许将来娶的孙媳妇都是外地有文化的人,他没想到我们不但做了一幢建筑,而且接二连三做了几幢。并且将来还要到城市里去住上几幢漂亮的房子,幽冥世界之中,他未必能睡着,未必不睁开眼睛。我经常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