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分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找来本《史记》,埋头读书,极力忘记湘燕。几天后,她来我家,说:“我要回新疆了,陪我上街吧。”那天,我们逛了好多店,她买了很多东西。当时买什么都要票卷,解放南路华侨商店的不收票儿的袜子让人们疯抢。她刚刚走到远离柜台的人群,售货员就隔着几层人,把她要的袜子递给她。在天津这些日子,常见到人们对她的特殊好意和优待,早已见怪不怪。她回身看着刚买到手的袜子,头也不抬地说:“去吧,你也给自己买两双。”我把大包小包放在墙根,掂着脚尖举着钱,半天也没靠根儿——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有硬拼,可是在温暖的暮春,在衣衫单薄的男女青年们之间为买袜子拼挤,实在很为难。湘燕从后面拽走我的手中钞票,下巴搭着我的左肩,胳膊架着我的右臂,喊:“深红大号两双。”
为什么深红?她知道我喜爱那雍容华贵深沉,还是她本性宽宏致密含蓄?我顾不上琢磨,温柔的肌体,撩人的鬓发,芬芳的口唇让我颤栗、神迷、窒息;只盼一团松明落下,把我俩像这样永远胶在一起。我像喝醉了一样站立不稳,不觉眼饧骨软轻轻地靠在她身上,任凭幽香的秀发摩擦着我那火热的脸颊。
奇迹再次上演,高高在上的两只手越过人群交换钱物。以前人们对她的善待,总觉得很舒服,可这时这个售货员却让我恨得咬牙切齿。拿着刚买到的袜子挤出人群,却见不到她的身影,人呢?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她伫立在窗前,失神地望着远方。虽然看不见她胸中翻滚的波涛,不祥的预感却让我心间一片湿冷。
空旷的电车上她笑着问我,知不知道买了些啥?我摇头,她叹息:“你呀你,这都看不出来?告诉你吧:买的是嫁妆,用的是他电汇来的钱。他是大哥的战友,一个从未见过的贫下中农,复员军人,共产党员,人说的‘三块钢板’。回新疆就要跟他结婚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额头竟冒出一层冷汗。婚姻不是大事吗?怎能这样草率?不是说要找书香门第吗?怎么会是老转?她这样率性接受未卜的婚约,就为安置生命的小船?这样轻信生人的承诺,只因我太让她心寒? (人生感悟的句子 www.lingdz.com)
不听悄悄的问话,不觉轻轻地触摸,只顾自己心里翻江倒海:太聪明了,她希望采买能引起我的疑问,购物能化开我的心眼儿;太马虎了,白白浪费了她的好意苦心,逼得她不得不把话说穿。
听着荒诞,想来不无道理:他要找不收彩礼的媳妇,这是送上门来的便宜;嫂子要的是遮住炎炎赤日的庇护伞,那正是最可靠的三块钢板。
她的头脑比想象的还要简单:如果他只知道红烧肉、小女人、白蛇传,能过到一起吗?她的心思比想象的还要复杂:不要说她如何借着孩子笑谑说话,就说刚才,她如何利用那个抢购场面,当着众人,大胆地,用整个身心热烈地拥抱着我,和我道别——虽然那只是面对背的拥抱。
男子在狩猎,格斗时就有了对痛觉的高度敏感,女人为增丁添口却有着忍受剧疼的本能。最后下得了手,义无反顾斩断情缘的不乏女子。也许,她远比我痛苦,可我比她更不堪忍受。但是,但是,假如可以挽回,我能不顾一切地爱她吗?
越想越困扰,不觉过了站,暗自叫苦不迭:和她一起坐过头儿的路都要我自己一步步地走回来。纠结之中,听她耳语:“老爸跟我说‘要是不喜欢那个老转,就把寄来的两百块钱还给他’今儿个,老爸把老底儿都取出来,给了我。”无边的父爱让我感动,可这能抹掉蔡老师的阴影吗?
到站,我要下车,被她一把拉住:“跟我一起回新疆吧。”太突然了,我不知该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跳下电车。脚刚着地,蓦然醒悟:她邀我同阵回新疆,是希望在车上听我为她朗读普希金的长诗;是希望四天的旅途生活能让我回心转意。抬头望,远去电车窗口外挥动的手臂像惊鸿的翅膀,渐渐消失在昏暗的暮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