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导语:“我把你们带出去,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来!”---这是非虚构的人间故事。
2017年3月26日,原54军161师481团8连的70多名老兵,一大早聚集在广西凭祥市南山烈士陵园,满头华发、身穿军服肃立在阵亡战友的墓地,面对阴阳相隔38年的弟兄,一个个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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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2月,我和我的高中同学王新成一起,参加了中国南部边境那场对越自卫还击战。
一场战争中,我部接到上级命令,穿插敌后攻占650高地,炸毁奇穷河上巴别大桥和水下桥,切断敌人退路,以保障兄弟部队聚歼谅山守敌。
越南北部山峦起伏,沟深林密,距离谅山市15公里的650高地,是越军据守谅山的重要门户,其主阵地外围分布有607高地、昆峰、郭蛮、坤子等多个制高点,分别由越军精锐第3师一部和另外一个团凭险把守。
3月1日,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王新成所在的8连,穿插到郭蛮附近无名高地,突然遭遇敌人火力拦截。连长秦先贵迅速组织全连就地展开战斗队形,1排向左,2排居中,3排在右侧,成扇面对敌人迂回包抄。
敌人居高临下,明暗火力交叉射击,瞬间将8连压制在开阔地带。8连后侧配属的营机炮连,便以迫击炮和重机枪对敌人暴露目标实施打击,火力掩护官兵们往前冲。
王新成和乔改忠都是连队的轻机枪手,他们瞅准时机,左手提起机枪,采取单兵跃进战术,向前方的稻田坎冲去,架起机枪与敌人对射。
“那段距离不足百米的平川毫无遮拦,平时在训练场上,只需要十几秒钟就能够完成的冲刺,此刻却成了战友们的生死线。”后来,乔改忠无数次回忆起那段经历。
乔改忠瞅准敌人射击的间隙,一跃而起,向前冲几米再赶紧趴下。紧跟在他身后的卢才清,却未能躲过敌人的枪弹,不幸牺牲。
眼见身边冲锋的战友接连倒下,乔改忠不由得怒火中烧,起身猫腰向前继续冲刺十几米。班长刘国顺见状,大声呼喊他:“卧倒!赶快卧倒!”
乔改忠趴在一处田坎,顺势架起机枪,山头的敌人立马调整射界,交叉火力疯狂冲他倾泻,机枪子弹夹杂着曳光弹从头顶飞过,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很快,敌人又架起迫击炮,瞄准乔改忠的机枪阵地轰炸。一发炮弹呼啸着落在他身后两米处爆炸,将他的右臂、臀部和左腿炸得血肉模糊,后背上斜挎的军用水壶被弹片击穿了一个大窟窿,替他挡了致命一击。
排长目睹乔改忠趴在地上血流如注,急忙扑上来施救。负伤的刘国顺却大喊道:“甭管我们,今儿个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刘国顺咬牙切齿,自己一个班8名弟兄,此时已牺牲2人,负伤4人了,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
一场恶仗,从上午9点打到傍晚6点,8连与兄弟连队并肩作战,跟敌人反复争夺阵地,最终攻占了山头,却付出了惨痛代价,全连阵亡7人,负伤14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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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乔改忠被评定为二等乙级伤残,退役回原籍,安排到我所在的乡粮管所工作。
回忆起往事,他曾经感慨地对我说:“如果不是那帮生死兄弟不弃不离,硬撑着把我抬回来,恐怕我早就死了。”
一场大战过后,人困马乏。连队不敢恋战,匆忙打扫完战场,按预定任务继续穿插敌后。这时候,牺牲的烈士和负伤的弟兄,成了急行军的累赘。
战友们却不忍心将他们丢下,拖着疲乏的身子去砍伐树木,用皮带制做简易担架,抬上烈士的遗体和重伤员,摸黑转移阵地。
天空仍然不停地下着小雨,山雾弥漫,漆黑一片。身负5处伤的乔改忠流血不止,气息奄奄。他躺在担架上,被老乡王新成、王安、范国、杜成明和董社周轮流抬着走。泥泞的山坡被雨水浸透了,表层的泥土湿滑,战友们脚上穿的带钢板防刺鞋,一只就有几斤重,鞋壳篓内灌满了泥水,皮肉被泡胀了,走起路来钻心痛。沿途不断有人滑倒,身上磕破皮流血,双手却紧紧地抓住担架不放。
最要命的是部队失去后勤保障,早已断粮断水。连队出发时,每人只携带了一天的干粮,如今已经坚持了3天。超强度的行军和激烈战斗,仅有的几块压缩饼干早就吃光了,这群20出头的年轻人,一个个饿得东倒西歪,脚步像灌满铅水一般沉重。
躺在担架上的乔改忠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努力抬起左手,忍着伤痛从口袋内摸出半块舍不得吃的压缩饼干,哆哆嗦嗦递给抬他的战友们。战友们3天没吃上一顿饱饭,此时却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相互摇摇头,谁也不肯咬一口饼干。
艰苦跋涉了整夜,战友们终于翻越了大山。次日上午,支前的民工追赶上来,将伤员和烈士遗体收容。负伤的刘国顺和乔改忠他们,被转送到战地医院,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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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攻打谅山的战斗中,我因从山上摔下来,伤口感染未得到及时治疗,导致并发症全身瘫痪,被转入南宁市303医院抢救。在那里,我见到了同样从前线转下来的伤员刘国顺。
刘班长比我早两年入伍,原本高大壮实的身体,因伤引发心率失常,持续缺氧导致面颊发暗,严重时连嘴唇都是青紫色。因我们同是河南老乡,刘班长几乎天天拖着虚弱的身子到我病房来,陪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大半年。
一天上午,病区内转入一个头部负伤的新兵丁周来,他一度双目失明,精神错乱,在走廊内到处乱撞,胡言乱语。
听说小丁是我们河南信阳的老乡,又是481团3营7连的兵,刘班长就搀扶着小丁来和我一起聊天。小丁的记忆也终于逐渐恢复了。
小丁的父母还专门从大别山农村赶到医院,给我送来了当地的土特产红皮鸡蛋。就这样,我和小丁,还有刘班长,从303医院一同转入豫北371医院疗伤,成了患难与共的好哥们。
通过小丁的关系,我认识了他们7连的连长陈晓成。陈连长系将门之后,原是刘国顺、乔改忠和王新成所在的8连副指导员。当年在战场上,他对阵亡弟兄不离不弃的义举,至今被战友们传为佳话。(文章吧 www.lingdz.com)
“我把你们带出去,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来!”“我把你们带出去,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来!”
陈连长回忆说,战前开誓师大会,师长对全连队官兵说:“我是你们的师长,我可以不认识你们,但你们必须要认识我。我把你们带出去,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来!”
出征时刻,陈连长暗暗记住了师长的话,在全连动员会上发誓:“我要带大家活着立功回来!”
因此,他不肯留下遗书,他坚信一定能把弟兄们带回来。
1979年3月2日下午,7连穿插到坤子东南地区,迎面遭到敌人一个加强连的阻击,战斗进行得异常艰苦。
临出发前,上级下达给7连的作战任务原定为一天,连队为了轻装上阵,每人只携带一天的干粮,总共才3块压缩饼干。在穿插途中,遇到兄弟部队的伤病员断粮,他们还发扬风格,临时将身上仅有的干粮捐献出去一部分。此刻战友们冒雨饿着肚子作战,向坤子等高地据守的敌人发起冲击。
9班长在身上3处负伤的情况下,爬行前进,拼尽全力用手榴弹炸毁敌人的机枪阵地,消灭4名敌军。
8班长带领一个组接替9班,途中触响敌人埋设的地雷,全部牺牲。
坤子高地对面的山洼里,有一个十分隐蔽的小村庄,敌人的指挥所就设立在那里。7连官兵刚进入开阔地带,突然发现20米外有敌人两名哨兵,7班长向永文端起冲锋枪打两个点射,将两名哨兵击毙。村庄内敌人两挺机枪随即就对着7连官兵疯狂扫射,将他们压制在田埂里抬不起头。陈连长命令7班阻击对面村庄之敌,迅速带着8班和9班匍匐前进,与连主力汇合围歼坤子山头的敌人。
20多名敌人从村庄内冲出来,扑向7班坚守的阵地,顷刻间就有人倒下,其余的赶忙在退缩后利用掩体抵抗。
7班班长向永文头部中弹,壮烈牺牲。副班长接替指挥,随即阵亡。最后由小组长接替,持续打退敌人4次疯狂反扑,歼敌21名,这才为连队主力歼灭坤子山头之敌争取了时间。
经过3个多小时的厮杀,7连占领了阵地,歼灭敌人123名,自己牺牲9人,负伤20人。
战斗间隙,面对昔日朝夕相处的战友倒在血泊中再也站不起来,因连队肩负着紧急任务, 一时无法将牺牲烈士的遗体带走,陈连长处于两难之中。他眼含热泪下令,将烈士遗体抬进弹坑内,用雨衣裹身,上边草草覆盖一层薄土,让弟兄们暂且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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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我军攻占谅山,7连胜利完成了作战任务。
可就在部队撤军时刻,连长陈晓成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临出征前对战友们的承诺:“我要带大家活着回来立功!”
犹豫了好久,陈连长找指导员咬牙发誓:“死也要把牺牲的战友带回家!”并向团政委再次请战:“我们要把烈士抬回来!”
团党委临时决定,以7连为基础,从8连抽调一个排,组建起一个加强连,调拨150名民工和担架,由营教导员和陈连长带队,“决不能在越南境内留下一个烈士。”
此时,参战的兄弟部队陆续向北脱离战斗,陈连长他们却一路往南奔去,孤军深入,重返激战后的坤子战场。
亚热带的气候十分反常,白天30多度的高温,夜晚蒙蒙细雨不断,冷气森森。
敌人的主力部队虽然被歼灭了,那些越军特工和亦兵亦民的游击队,却化整为零,潜伏在深山密林内,像幽灵一样出没,瞅准时机,专门袭击我军的小股部队。就在前一天,我部后勤支前的民工队,途经郭蛮南侧高地,遭到敌人伏击,伤亡多达99人。
死一般寂静的山谷里,随处潜藏着死亡的威胁。
20公里山路,陈连长他们艰苦跋涉用了6个小时,下午后半晌赶到坤子,面前是一片焦土——烈士的遗体已经被敌人挖掘出来,五官遭到严重毁容,难以辨认。加上阳光暴晒,遗体已开始膨胀,成群的苍蝇围在其间,场面惨不忍睹。
按照分工,8个民工轮换抬一具烈士遗体,迅速撤离,按原路返回。
可就在这时候,敌人的炮兵发现了这支部队,呼啸的炮弹迎面射来,骤然在队伍的前后左右炸响。没有经过训练的民工队阵脚大乱,接连有人中弹倒下。
因加强连携带的都是轻武器,难以压制敌人的炮火,陈连长赶紧组织队伍疏散,亲自带领一个排的兵力断后,冲出敌人的炮火覆盖区域。清点一下人数,发现2班副和两名民工牺牲,5人受伤。
夜幕开始降临,泥泞的山坡湿滑难行,有的地方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遇上陡坡,需要前方的人拿小锹,用力挖出一个脚坑,站立稳了,再伸手拉后边的人才能勉强通过。担架没法抬了,战友们只好将烈士的手和脚固定,用两根竹竿抬着爬山,每迈出一小步,都需要付出十分的力气。加上原本就已膨胀变形的烈士遗体,和散发出的异味,让队伍的行进更加辛苦。
在一个山坳拐弯处,4个民工将烈士遗体丢在一边,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哭泣着哀求陈连长:“首长,抬不动,实在抬不动了。”
陈连长心里本就窝火,一时心急,拔出手枪就冲民工吼道:“抬起来,走!若抛下烈士,我毙了你!”
可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这些支前民工也是冒着随时牺牲的危险,来抢运烈士,跟着部队跋山涉水奔波一整天,大家的体力都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陈连长连忙从衣兜内掏出半包香烟,递给民工,又转身冲战士们说:“去两个人换他们,跟他们一起走。抬下来,给你们请功。”
潮湿的深山沟内漫起了雾气,伴随着一阵凄凉的山风吹来,黑蒙蒙的天空又沥沥拉拉下起了小雨,让行军的队伍更加艰难。
一条湍湍河流横在行军队伍的前头,阻挡了归路。陈连长感觉口干舌燥,俯下身子趴在水里一阵猛喝,最后竟品出一股子腐臭味儿。他随即打开用红布蒙着的手电筒察看,发现上游不远处的石头上,正趴着两具越军的尸体,其中一具半截身子还泡在河水里。
就这样,陈连长他们马不停蹄地连续奔波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10点钟,才追赶上大部队。在阵亡烈士转运站,陈连长望着一个战壕里并肩作战的战友遗体被抬上卡车,久久不肯离去。
后记
当年负伤和我一起住院的班长刘国顺,治疗终结被评定为二等甲级伤残,退役回到原籍鲁山县工作,在汽车站当站长退休。
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赴南疆烈士陵园看看那些长眠地下的弟兄们。
38年过去,2017年3月26日,刘国顺班长终于站在牺牲弟兄的墓地前。
王新成知道我一直在远方的家乡惦记,便打开视频,让我和大家一起。面对昔日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战友,我激动得像个孩子似地高喊:“刘班长,请您代我向我的校友周连庄和牺牲的弟兄们上一柱香,祈祷他们魂归故里。”
面对着视频的那一边,我再一次情绪失控,禁不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