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挺摄于辰山植物园
在国人的社交圈子里,邻居是个不容小觑的特殊存在。除了你的家人、亲友、单位同事以及因工作和生活而交往的人之外,住在自家附近的邻居,或许就是与你接触最多、气息相闻的那些人。作为日常生活状态的随时见证者,人们常说,瞒天瞒地,瞒不了邻居隔壁。即使在“万事不求人”的现代社会,居家生活中的许多琐事,比如像漏水、停电、供暖、装修等等,总也离不开邻居的帮忙与配合,因为线路、管道的一体化将各个家庭有机扭结在一起,亲戚朋友再好也爱莫能助。彼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结果,于是也就有了“远亲不如近邻”之说。
邻里关系的和谐融洽,是农耕时代的文明遗产。在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岁月,个体根本无法抗御各种随时可能降临的天灾人祸,部落的组建有效地将个体演变为群体,一旦出现紧急事态,人们就可以依靠族群的集体力量来共渡难关。后来乡村的出现,不仅保留了原始部落的组织雏形,而且还将这种传统演变成遇事互助的邻里关系。在超稳定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时代,土地和房产是家庭唯一的生产资料和生活来源,没有万不得已的情况发生,人们根本不会主动迁徙,所以每个村落不同姓氏的家庭,彼此祖屋相望,世代为邻,邻里之间知根知底,各家各户的大事小情全部一清二楚,正像当年《红灯记》里李奶奶所说的那句台词——“有堵墙是两家,拆了墙就是一家子”。一辈又一辈接续下来的乡情世谊,逐渐把邻里转化为亲如本家的外姓人。这种状况目前在乡村和小城镇依然保持着,由此而孕育的纯朴民风,让乡村社会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和温馨的归宿感。
童年的记忆中,这样的街坊邻里之间的走动是频繁的,几乎每日每时都在进行。那时节,谁家碰到难事,不用张罗求助,邻居们会自动聚拢,一起出谋划策,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共同商议如何解决难题。谁家碰到婚丧嫁娶的热闹事,邻里不仅会凑个份子助兴,而且各家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会主动拿出来用于待客,请来上门帮忙的人也绝无误工补偿一说。在物资匮乏、物流又极不发达的年月,如有不速之客登门,一般家庭很难凑齐四个菜,邻居看在眼里并不作声,会悄悄地把自家平常舍不得吃的咸肉、咸鸭蛋、粉条、粉皮、松花蛋之类的食品送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就连平常谁家做饭突然发现缺了调味品,很自然地会让孩子拿个碗到对门邻居家厨房里倒些酱油、醋之类的调料过来。无论学校离家远近,孩子上下学一概不需接送,如果家长有事,有时连招呼也不用打,学生就可以直接到邻居家去玩耍、做作业,甚至吃饭,等家长办事回来,道声“有累了”,就把孩子直接领回去。大家这样做事,都是义务,似乎天经地义,毫无个人得失算计。乡村这样的敦厚而素朴的民风,如果哪家与之相违,遇事退缩小气,就会自然孤立,乡里乡亲也会冷眼以对,孩子大了想找个媳妇都没人愿意帮忙。《孟子》所谓“乡里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大概就是这种传统社会邻里关系的真实写照。
当年,我们山东老家后院住着一对李姓的老龄夫妇,家无男丁,女儿出嫁后,老两口形影相吊有些孤独,恰好我母亲幼年失慈,左邻右舍纷纷撮合,非要母亲认个干娘不成,母亲在大家近乎玩笑的气氛中虚应下来。结果未承想两家真的成了亲戚,不仅是以“娘”相称,而且平日里谁家做了好吃的饭菜,总要相互端一份到另一家,有时甚至直接请到家里共享。再后来,两位老人先后患病,母亲像女儿一样嘘寒问暖,请医送药、喂水喂饭,直到二老故去。老人过世后,他们嫡亲的外孙辈一直和我家保持着至亲般的往来,这份完全没血缘关系的亲情,就这样被三代人真真切切地维系下来。这样的事情在当今的大城市几乎没有可能。
当下社会,人们生活节奏快、生存压力大、社会流动增速,人际间的交往深度和信任感正在日益降低。尤其是高楼林立的超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更加严重。不仅是楼群间十分狭窄的活动空间限制了公共交往,而且相对独立、自成系统的单元楼加剧了这种隔膜,更易于让那些为生计奔波早已疲惫不堪的人们回家蜗居。现代高度发达的信息与物流,让每家每户无须借助邻里的帮助,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决自家所需的各种物质与精神生活需求,再加上现代人对个人隐私的高度重视,愈加有意躲避外人的介入,传统的邻里关系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历史性转变。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进步,人口流动的频率快速攀升。一些效益好的企事业单位职工宿舍,每隔三五年,住户就能更换一半,地段好的商品房转换率就更高。经常是对门邻居还没弄清姓甚名谁,房客又换成了另家人。即使毗邻相居三五个年头,大家早出晚归,来去匆匆,平常也难得有几回碰面机会。开始不熟,进出遇见点头问好,却少有深入沟通;后来熟了,反而更加不好意思询问姓名,一问反倒觉得格外生分。即便同住一幢楼房,相处过十年八载的老邻居,多数情况下也很少有互相串门的交情,倘若彼此能知道对方姓名已算不错,至于祖籍所在,供职何处,几乎全然不知。
现代水泥森林阻断了邻里亲情,正所谓,隔重门户隔重山,隔层楼板隔层天。这倒应了老子那句名言: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老辈人对目下这种邻里关系十分不屑,他们格外留恋曾经的乡镇或小城市的生活状态。即使无奈随子女而迁入大城市,他们也会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来突破这种自我封闭的疏离氛围。带孩子的老人会主动走到一起,让小朋友们在公共空间成群结队、亲密无间地游戏玩耍;不带孩子的老者会选个阳光充足的亭台回廊,或打牌,或聊天,天南海北、家长里短无所不谈,大家朝夕相处,呆久了,从不识到熟识,从相识到相知,彼此的好感逐渐发展为火热的邻里友谊,无形中接续起传统,构建出城市社区内一个个特殊的老年社群。
是向往传统式邻里间的密切往来,还是追求现代邻里关系的单纯淡泊?或许各有利弊,我们无意深入探究这个属于社会学的课题。但无论怎样讲,一个楼洞同进同出,邻里之间爱答不理、形同陌路,总不是一种良好的社会状态。岂不知,为了生存发展而疲于奔命的现代人,表面上披荆斩棘、英勇无敌,其实内心未必那么强大,他们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得到社会各方的理解、关爱和支持。邻里若能做到热情相待、友好相处,融洽交往、守望相助,难道不是给茫茫人生路上的负重前行者投射一缕亮色?全社会若能同心协力营造一种其乐融融的人际关系,人间还会缺少温暖与关爱吗!
行文至此,我被楼下装修的电钻声震得头皮发麻。这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分贝噪音,无疑正在现场诠释着邻里关系。几年前,我家房子装修,尽管严格遵循了装修作息时间,还是挡不住楼下居住的老大妈一再向居委会投诉。当时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但考虑到邻里关系,只好带着小外孙登门解释并致歉。未承想,老人看到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抓着小朋友不放手,把橱柜里好吃的东西悉数拿出,孩子不要都不行。老人不仅没向我抗议,而且还不断赔不是,解释说自己心情不好,要我千万别介意。本来满心的委屈,顿时化为对年迈老人的深深负疚。一晃若干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吃不消装修噪音的退休居家老人。下楼一问,竟然业主已变——老人去年过世,子女把房子转卖他人。转身回家,感伤良久。眼看着十分健康的老人说走就走,人生何其无常!于是乎,刺耳的噪音转瞬不再那么刺耳。我瞬间明白了,自己当下体验到的或许正是当年老人所承受的痛苦。不由暗想,自己一定要以超强的耐受力隐忍楼下装修的噪音,算是对逝去老者的一份悼念与报答。
由此看来,邻里关系也是一门常处常新的学问。
作者:云 德
编辑:钱雨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