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红了,你不在了
文/刘旭山
秋日的黄昏,虽然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但已经失去了夏日的瓦蓝和透亮,透过九楼办公室的大玻璃,我发现眼前的山丘竟然是暗黑的,远处的天际也是淡灰的。
就在落日即将溜进远山背后的时候,我接到了侄子的电话,他告诉我大哥的五七祭日到了。
好快的时光呀!放下电话,我呆呆地坐在办公椅上,悲伤的思绪如一壶即将沸腾的苦水,按耐不住地恣意跳跃,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情感的河流便无尽地汹涌。眼前瞬间闪现出大哥佝偻的身影,干巴的面孔,丛乱的头发,干裂的嘴唇......耳畔清晰而响亮地就飘荡过大哥的声音,似叹息,似呻吟,又抑或是笑声,是呼唤……
三十五天前的那个依然燥热如夏的秋日清晨,大哥痛苦地猝然离世。我和侄子背靠在新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冰凉的墙上,两个人泪水吧嗒吧嗒不停滴在胸前衣襟上。侄子喃喃地说,叔,我爸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呀?我爷爷可怎么办呀?
我无言以对侄子看似自语的问话,眼睛呆呆注视着医院楼道横七竖八席地而睡的人们,他们应该和我们一样,都在等待着病房里的亲人,都在经受不愿经受的痛苦,他们中间或许会有人在新的一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幸运地听到好消息,而我们却的的确确没有了任何希望……
我带着女儿满怀忧伤奔向故乡。路上女儿问我,爸爸,五七祭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吗?我说是的,传说一个人死后的魂灵离家出行向西,因不舍牵挂家人,向西每行七日,便回头一次,直到五个七日过后,魂灵见家中安宁,子孙祥和,便放心而去,重走轮回转生,所以必须在这一天来祭奠故去的亲人,尤其是小辈,一来表示怀念,二来也向故去的亲人报以平安。
家乡距离县城很近,从城东南上个千余米的陡坡便到了塬面,塬面又呈缓坡状向上延伸,东西是地,南北为沟。十月的家乡给人的感觉还是很丰盈幸福的。一棵棵繁茂的苹果树,像是织出了一床深绿色的大被子,深情地笼罩了宽广的大地。红色的果和绿色的叶依偎得那么紧凑自然,温暖人心。一穗穗熟透的玉米,用它那沉甸甸的颗粒把枝干压得毫无章法地匍匐了下来。果园里的朝天椒红得正艳,一丛丛一串串火一样地指向天空。一排排暗绿的葱该是也不甘示弱,用破土而出葱白说明着自己的茁壮。乡亲们的脸也如这一样样收获的果实,是红的,是艳的,是喜的。
大哥的坟茔在地势平缓的塬面最下面,与母亲的坟相距不足五百米,左右有一排还算高大的核桃树,但枝叶并不茂密,前后便是一片片挂满果实的苹果树了。坟堆看似不大,杂草尚来不及生长,只有秋风吹落的几片黄叶孤零零爬在上面,一个月前插在坟头的花圈仿佛还端端正正,只是颜色变得有些暗淡,纸做的各色花朵在风雨的侵蚀下干廋了许多。
我们面朝坟茔摆上各式祭品,把各自拿来的香纸集中在一起点燃,三哥将一个馍一炷香放于西南方向的地上,以敬地神。大大的一堆纸钱瞬间燃起红蓝相间的熊熊火焰,偶尔有夹杂的树枝被燃爆发出噼啪的声响。我跪在坟前,把头深深的埋向土地,突然就觉得自己又一次离大哥很近很近,想起一个多月前七月十五,我们还相跟一起来给母亲扫墓,也是这样跪在地上,他在前我在后,可现在这才几十天时间,我还跪在地上,他却睡在了地下……
泪水止不住地一滴滴滴到胸前的杂草上,泥土升起潮湿的清新和烟火飘过的焦臭扑鼻而来,这种特有的场景特有的气味使我悲伤的情绪陡然升华,泪光婆娑中,大哥的好大哥的苦大哥的难,就如这故乡秋日丝丝的风,难以抵挡地掠过我的心头。
记忆中,冬日的傍晚,村头来了我们盼望已久炒爆米花的,“爆…...米…...花……呦”,那一声声悠长的吆喝勾引得我们直流口水,不敢去要求母亲,就缠住大哥。大哥便从闲窑里装玉米的袋子里舀出大大一碗,再在院门口煤堆里挑出拳头大小的三两块煤带我们出了家门。天色已然暗了,炉火伴随着风箱有节奏地拉动忽大忽小,红红的火苗映红了一张张焦急等待的小脸。“嘭”的一声,炸开的爆米花香气四溢,也炸出了我们期待已久的希望……
那年临近年关,我和弟弟都期望过年能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一挂“电光鞭”,但迟迟得不到父亲的允诺,于是便闷闷不乐,竟然连妈做的各种年食也不感兴趣。腊月二十八晚上,从集市归来的大哥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说,你们俩个闭上眼睛,哥给你变个把戏。当我们莫名其妙睁开眼的时候,大哥竟笑呵呵拿着两挂长长的鞭炮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在被窝里把大哥给我们买的鞭炮数了又数,那年过年,我们的笑声伴随着“啪啪”的炮声洒满了我家的小院……
童年的记忆中,大哥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都能从他那大大的上衣口袋里给我们掏出惊喜,几颗嫩绿色的木瓜,一把暗红透亮的树莓,或者一大撮黑紫熟透的桑葚,上面带着泥土,也带着大哥浓浓的关爱。妈常埋怨,说这些个东西都在沟畔都在树上,你得顾着你自己个安全,以后可再不要了。大哥总是听着妈的唠叨嘿嘿傻笑,用幸福眼神看着我们把甜蜜送进了嘴里……
大约2000年冬天的某个冷风嗖嗖的下午,我买了一三轮车煤,正在发愁如何把一大堆煤从路边弄到小院里时,在城里当装卸工的大哥穿着他那件旧得不能再旧的灰色中山装,扛着一把磨得光亮的铁锨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先好一顿地把我埋怨,说你家里拉煤了咋不吭气呢?我才听别人说你拉煤了就赶过来了,这活你干不了,你找个筐去我来弄。我搬着一大块煤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大哥的身后,一担足足百余斤的煤把本就不高大的大哥压得似乎更加矮小了,汗水和着尘土,像一条条蠕动的黑色虫子穿过大哥的脸颊与脖颈。当大哥把煤块整齐地码好在我的小院,无精打采的太阳已渐渐落进远处的山洼。妻子按照我的嘱咐买来大哥爱吃的猪头肉,看着大哥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的心情稍稍宽慰。妻子说,哥,我给你二十块钱,耽误了你一下午,你整天揽活也不容易。大哥放下筷子嗔怒道,你看你们这不是胡闹吗,我是你大哥,咋能要你们钱!送大哥出门的时候,淡淡的月光洒满了家门口那条长长的小巷,当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小黑点时,月光下的我早已泪流满面……
每次走在家乡那条长长的陡坡路上,我都会想起父亲不止一次地叙说,眼前就都能出现一幅模糊又真实的画面:十四五岁瘦小的大哥随着村里大人挑水的队伍,挑着一担和他体型极不相称水桶,炎炎烈日把他摇晃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汗滴如秋日早晨弥漫的雾水一次次浸透了他的衣襟,七八十斤的担子沉沉的压在他红肿的肩头,脚步虽然踉跄,却一步步实实在在踩出了父亲的希望母亲的嘱托……
我四年级那年的暑假好像很长,仿佛长过了整个夏季,父亲每天带着三个哥哥到离村庄很远的沟畔为我家修新院子。每天中午,我提着篮子弟弟拿着水壶送饭给他们。正午的阳光火球般的融化着一切,高高的土坡上,大哥不知疲倦地挥动着手中的撅头,汗水和着尘土变成了泥土,一层层紧紧粘在他的脸颊,飞扬的的黄土一次次裹满他的全身,又随着舞动手臂纷纷坠落飘飞而去。晚上,淡黄的月光把山沟填满,大地的一切瞬间安静了许多,远近的山峦如一头头爬在那里喘息的怪兽,缺少了白天生机勃勃的威武,草丛里蛐蛐和对面山沟里的猫头鹰开始此起彼伏的吟唱。村里的庄稼人此刻大都回到了家中,父亲和大哥他们却把手中的撅头挥舞更加笃定有力。等到村口几户邻居家窗户的灯光渐次熄灭,阵阵凉风一次次吹干了他们身上的热汗,父亲才让大哥收拾了工具。记得那时大哥总是认真用一把杂草把平板车上的土扫了又扫,示意我和弟弟坐好,大哥拉着,二哥和三哥推着,我和弟弟坐着,暖暖的月光瞬间就把我们的影子投射成了紧紧的一撮……
大约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大哥开始从村里来到城里当“大板锨”了。“大板锨”其实就是对急于养家糊口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一群男人们不礼貌的称谓。大家扛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锨,集中在县城中心广场,等待着需要各类苦力的活计,等待着出卖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劳动力和微不足道的尊严。也就是在这一年冬天的某个傍晚,和大哥的不期而遇,仿佛如家乡村头的石碾,至今不经意间就沉沉的滚过我的心头。那时我正坐在中心广场边壶口大酒店临街的那个包间,满桌的酒菜,推杯换盏间,我抬头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大哥站在对面的屋檐下,他正抱着他的那把明晃晃的铁锨,冻得不停地来回跺脚,大片的雪花如落花般纷纷扬扬,有许多分明还是停留在了他蓬乱的黑发和紧缩的脖颈里,我分明清晰地看到他穿的并不是棉鞋,只是那种单薄的廉价军用胶鞋。吵闹间突然就没有了所有兴致,随之而来的只有无尽的负罪感,那天我醉得确实很快,心中所有的世事沧桑瞬间都变得一塌糊涂……
是啊!大哥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苦人,他在我们这个刘姓大家庭里,在我们这个不足百余人的小村子里,在他为数有限的社会交际圈子里,都是不受关注毫不起眼难引人注意的人。我敢肯定,在大哥的生命空间里,有太多人欺负过他,侮辱过他,嗤之以鼻过他,他或许因之悲哀过纠结过计划反抗过,但他最终仍如沙漠里的一粒沙子,轻轻地起又轻轻地落,微乎其微的很,没有谁会在白天黑夜浪费时间关注他很久。但我知道大哥的许多,包括他的爱,爱得简单爱得自然爱得看似可笑又朴实无华;包括大哥的苦,从小苦到大,从大苦到老,苦得叫人心疼,苦得叫人可怜,苦得叫人无可奈何;包括大哥的难,难得叫人着急,难得叫人困惑,难得叫人自责而后悔不已。
去年十月曾无意写过一篇大哥的文章,虽然本意是想表述大哥的朴实憨厚,勤劳善良,以及他对大家庭的贡献付出和我们兄妹间的浓浓亲情,但其中也偶有对大哥的嗔怪,埋怨和怒其不争,未曾想到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竟永远见不着他了。因此许多天来便常常自责埋怨,是不是大哥怨我了,是不是大哥恼我了,是不是我的狗屁文章把大哥写得再也不理我了。若真是如此,我亲爱的大哥,我愿舍我所有换你打我骂我再见我……
返回的当天晚上就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故乡的土地还是那么的厚实和温暖,随时都在准备迸发出所有的希望和幻想。塬面上一望无际的苹果树,如一汪深绿色的海,那满挂枝头的红红苹果,如海洋里翻滚出的朵朵浪花,争先恐后呈现出属于它生命的丰硕与美丽。
在梦中,我清清楚楚看见大哥身手整齐地站在那硕果累累的地头,似乎抖掉了所有的疲倦与苦难,紧紧地抓住那红红的果实和甜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