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群
八十八岁的老父亲卧床两年了。突发脑梗。发病那日正值岁末,一向健壮的父亲骑车出门理发、买药、购置年货。许是天寒身疲,许是悲思过度,许是病兆蓄谋已久,中午回家便觉手脚乏力,眩晕呕吐。送至医院诊断大面积脑梗。刚发病只是不能坐立,语言和思维都还明晰,谁知越来越重。出院后右身偏瘫,毫无知觉,语言功能和智力也严重受损,很快就完全失语,智商也下降如五六岁孩童般。
两年来,父亲的世界狭小到方寸的房间和逼仄的病床。对外界的认知和交流只靠简单的手势、木讷的眼神和机械的点头摇头。母亲年岁已高,我们哥姐三人还都在工作,只好请了全职保姆照顾完全不能自理的父亲。工作之余,每当在手机监控上看到父亲瘫痪在床,失语的世界里,用唯一可支配的左手左脚摇动床栏、蹬踹床尾,以此对病魔发泻和呐喊,我都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虽有保姆,母亲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父亲病床前,把父亲那只僵硬再不能伸直的右手握在手里摩挲,絮叨着天气的冷暖、日常的琐碎、曾经的过往。也常常不顾我们极力反对,亲自去超市挑选父亲爱吃的水果和零食,然后剥皮去核一口口喂给父亲。父亲虽然失语,但他能理解简单语言,更能感受到亲人的爱。一次父亲因情绪激动,哭泣中竟发出了断断续续如缕丝音,然后用含糊的语言和杂乱的语序对母亲说着:“你要好好……活着,我……爱你,爱你……一辈子!”可能,这是父母半个世纪最深切的表白,是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最朴素的信守。这,就是父母爱情。
父亲病后,全家的生活重心转移到父亲身上。我们只要有空就陪在父亲身旁,喂饭喂药,端屎接尿,洗澡按摩,更换衣褥。古时二十四孝中的尝汤药、涤溺器、扇枕席、温衾被,我们躬亲力行,悉心照料。
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顶梁柱,主心骨,更是远近出名的大孝子。虽住在市里,不管工作生活多么繁忙,两三天定来看望父亲。哥给父亲买了专用护理病床、衣柜及日用品,赶上饭时,必推开众人,由自己为父亲服药喂饭,跟父亲唠些他能听懂且关注的日常。父母身体康健时,哥开车带着父母几乎绕遍了周围的山水寺院,尝尽了农家的特色佳肴。也常常趁父母不在家时,偷偷把老冰箱、小电视、旧灶具等老物件淘汰掉,购置新的更换安装好。有时会亲自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或把烟机、马桶及卫生死角清洗得一尘不染。家里大事小情,有急有难,都是哥忙前跑后,张罗解决。事无巨细,点滴皆是孝心。哥是八十年代从偏僻小山村走出来的寥寥无几的大学生,经一路打拼,现事业有成,完美践行了既“养口体”又“养心智”的儒家事亲之道,也成就了父母的骄傲和荣耀。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这句话用在姐身上最恰当不过。姐是护士,对父亲除了专业的打针输液和各项指标监测外,对日常饮食的照料更是贴心细致。打米糊、榨果汁、熬杂粮粥、煲营养汤,每天变着花样做些吃食,提着保温筒送与父母。姐更是父亲情绪的发泄筒和解语花。姐会在春天折一束鲜花、夏天采一枝欧李、秋天摘一篮山枣、冬天捧一把白雪,送到父亲病床前,也把四季带给了父亲。三个孩子父亲最疼爱姐,也常常把最糟糕最戾气的一面发泄在姐的身上。姐从不生气更不计较,或好言细语,或塞些钱物,每次都顺他心意哄他开心。病后的父亲更是焦虑暴躁,虽不能言语,却能挥拳踢腿,摔碗掷药。这时姐总是陪着笑脸,用爱护五六岁孩子的耐性和语言哄着父亲。姐常常逗着父亲:“谁是大宝贝?谁是大帅哥?”父亲像孩子一样用手拍拍自己胸脯。姐乐呵地说:“对啦!”然后在父亲的额头上亲上一口。这时的父亲咧着嘴笑着,虽口不能言,脸上心里却是享受着满满的孝心和亲情。
我在家里排行最小,小时哥姐总叫我“小多余儿”。如果说哥是父母华丽的貂裘,姐是父母御寒的棉袄,而我,则是父母内穿的秋衣,贴心有温度。父母住的房子在没供暖之前,都是买煤烧锅炉取暖。那煤块大如脸盆坚如石头,每到寒冬时节,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戴好手套口罩,围紧头巾脖套,即为御寒又为防尘。在那阴冷的墙角,挥着铁锤,把小山般的煤块一点点砸成可进锅炉、适易燃烧的大小,每次砸三四个小时,砸到手臂酸痛,砸到满面灰尘鼻喉发黑,砸到寒风刺骨却额头微汗。后来我和老公节衣缩食,在县城买了一套供暖的楼房,让不愿与孩子共同生活的父母搬进了新居,一直到他们的楼房实现统一供暖。对于父亲,我更象是他的助理和秘书。父亲喜爱文墨,退休后蜗在书房,一字一句亲手写出了两本三十万字的手稿小说。为了便于阅读与收藏,我利用午休时间,耗时半年左右,把三十万字符敲进键盘,又托广告公司朋友,印刷成书且装帧精美。虽不是正式出版,也完成父亲著书成说的夙愿。同时我收集优美山水画册、冲洗日常家庭照片,为父亲制作艺术相册提供更多风景画面和生活素材。父亲病后,我更多的时候陪着父亲欣赏由他创作的相册、小说、随笔、手稿等,跟他讲述每一幅照片的故事,帮他回忆泼墨挥毫、勤耕不辍的高光时刻。这,也许是对父亲精神上的另一种慰藉和治愈,是曾经的“小多余儿”如今恰到好处的反哺与陪伴。
邻居们常跟母亲夸我们,说:“你家三个孩子都这么孝顺,你们老两口儿有福啊!”其实,真正有福的是我们,是父母高尚品德的熏陶和良好家风的滋养,让我们汲取了更多的营养和能量,让我们拥有了一颗以孝顺、善良、正直为底色的心。
父亲1937年出生于县城北渤河寨村。生不逢时,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活下来就是侥幸。父亲出生两个月,他的父亲亡故,襁褓中的他随母亲改嫁到台营北更偏僻的小山村。生母养育到五岁后再不能容,又把他送回渤河寨,之后再没给过一钱一物。父亲与他唯一的亲人——七十多岁的奶奶相依为命。仅仅为一口果腹之食,老奶奶给人纺织浆补,七八岁的父亲背小花篓拾柴、给地主放牛、为算命瞎子牵杆领路。粗糠野菜、破衣烂衫的赤贫生活,让童年的父亲饱尝人间辛酸凉薄。父亲从他慈祥的老奶奶那里不仅得到了最宝贵的爱,更传承了刚毅、坚韧、自强、不屈的品格。解放后,父亲的大妈孑身一人从东北回来了,于是三代三人在风雨飘摇中组成了一个家,共同珍惜呵护着支离破碎的亲情。土改后父亲他们分到了几亩地,祖孙三代在那充满希望的土地上辛勤耕作,荒凉的人生也渐渐着了暖色。父亲的大妈知书达理,待父亲如亲儿子一般,在他大妈的资助下,父亲上学念书,考取了张家口建筑工程专科学校,从此改变了凄苦悲凉的命运。可惜他的奶奶和大妈,都没能等到父亲有能力报答他们时,便先后去世,这也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和痛。父母成亲经济好转后,父亲把对两位长辈恩人的爱,加倍回馈报答给他的堂兄(他大妈唯一的儿子)堂嫂,并以儿子名义在他大妈坟前立下墓碑,上面写着“永远不忘母亲的恩德”,以尽点滴孝心。而且不计前嫌,多次带着钱物看望改嫁的生母,以报生育之恩。工作后父亲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水暖工程师,严谨敬业,正直善良,宽厚豁达。退休后钟情于文墨创作,著有两部长篇小说。父亲将自己的品格和爱憎赋予小说中的主人翁,爱国爱党,追求正义,知恩图报,不愧于心,穷尽一生坚守自己的初心和信仰。
母亲是独生女,姥爷在母亲即将高考时病故。母亲不忍扔下孤苦的姥姥外出求学,只好放弃高考回家务农。正值村里学校缺老师,高中生的母亲便作为“文化人”成了民办老师,教书育人,一干就是一辈子。母亲倾心教育事业,一边任课教学,一边无偿做学校负责人。有一年母亲做完乳腺肿瘤手术三天,还未拆线就急着出院赶去上课,每年教学成绩在城关镇排名都是名列前茅。在任校长的二十多年中,学校缺桌少凳、孩子打架惹事、冬季买煤取暖、家长因交不起学费让孩子辍学等等,都是母亲东奔西走,苦口婆心,协商解决,也因此赢得了全村父老乡亲的爱戴和尊敬。父母结婚后生育我们哥姐三人,父亲常年外地工作,我们三个孩子都是姥姥带大的,小时候我们对姥姥的感情远远深厚于父母,父亲常说姥姥是我们家的功臣。家里有五口人的责任田,那里我们还小,农活的重担全压在母亲瘦弱的肩上。母亲象陀螺般黎明即起,先去耪几垄秧苗,然后赶去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再去田间劳作,荷锄踏着月色而归。母亲勤俭持家,几年都不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衣,可每年春节都要为三个孩子每人赶做一套新衣新鞋。寒假里母亲日夜不停的打袼子、衲鞋底、裁布料、缝衣裤。印象中最深的是,我七八岁那年腊月的最后一天,只有我的新鞋还未做好,母亲那晚几乎一夜未睡,赶制着最后一道上鞋工序,把做好的鞋帮和鞋底用锥针缝合一起。昏暗枯黄的灯光下,映照着母亲疲惫的身影和手中密密缝的针线,偶尔还把锥子在头发上轻轻摩擦几下。早上我一觉醒来,那双崭新的黑条绒新棉鞋已齐整的摆在枕边,鞋里藏着母亲千丝万缕的爱和温暖。后来,母亲因扎根乡村教育二十年的政策由民办教师转为国办,我和姐姐(哥凭着优异成绩考取了大学)也由农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正是母亲的奋力托举,为我和姐实现了那个年代近乎逆天改命的“阶层跨越”。
半世父母恩,一生手足情。长大后才明白,兄弟姐妹是父母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我们三人传承了父母孝道仁爱的良好家风,各自忙碌又互相牵挂。即便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最寒冷的季节,我们仨个骨肉至亲的人都会依偎着相互取暖,搀扶着走过黑暗坎坷,那种叫手足的深情可卸下一身的风霜与疲惫。
忠厚传家久,读书继世长。祖辈的家风家训虽没有铭牌刻匾、挂于厅堂,却在润物无声、言传身教中积淀成无形的财富,给予我们笃定前行的力量和光芒,成就生命中最温暖最浓重的底色。我们一家子,是人生最好的遇见,是热气腾腾的人间幸福。而我这一代,会把真善美的家风火炬燃烧得更加灿烂,然后交给下一代,薪火相传,经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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