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家
文|赵长英
那是1952年的春节,近七十年前的往事了,数次听父亲提起。那时他刚从胶东师范毕业,腊月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师生殷殷作别,同学们从此各奔前程。按照要求,大家要即刻去往各自的工作岗位报到,所以腊月二十四一早,他背起全部行李,和其他三位同学一道出发,去往掖南县沙河镇。莱阳城到沙河有二百二十里路,没有车,要走着去,路远,行李重,未来未知,但是年轻人,一路相伴着说说笑笑,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苦。晚上路过村庄,找到一间小店,吃了饭就在灶间上方搭的棚子里睡觉,一觉又香又沉。
腊月二十五晚上,他们走到了学校,报了到,拾掇好住下,掖县当地的一个同伴回家了,剩下的三个人一商量,打算这个寒假就不走了,做着伴儿过个年吧。就这样过了四天。在陌生的他乡,新鲜劲儿一过,剩下的事,就是守着空旷的校园,感受围墙外的人间年味渐渐升腾。腊月二十九的晚餐,三个人吃得索然无味,都说想家,越说越想,最后齐齐把饭碗一放:“走。”
走了一夜,心中迫切,丝毫不觉得累,又走了一个白天。他们在坚硬的土路上走,满面灰尘;在雪没有化尽的山下走,满脚泥泞;他们大声谈着话,二十露头刚出校门的年轻人,难免书生意气;也有时都默不作声,闷头快走,各怀心事。
最后一段路大家分开了,天渐渐黑下去,四周几无人迹,只有风声和沙沙的脚步声陪着他,还有呼吸声——围巾包着头,呼吸声清晰地响在自己的耳朵里。一个人走夜路是寂寞、孤独、冷清的,也会害怕,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总觉得身后还有什么如影随形。“夜里的松树林是有回音的”,七十年后回想当时的情形,他认真地告诉我。但是最丰沛的情感,也都是独处的时候体会到的——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朝着涌动不尽的黑暗和黑暗深处若有若无的灯火,土地凝冻了,月亮在幽深的大地上丢下一束光——这个时候,心里许多东西变得又清晰又急切。
除夕晚上不到十点他走进了家门,而家在海阳县的那个同伴,接近天亮才到家。不管多晚,回到家就是幸福的,家里的味道是最好闻的,父亲和姐姐们的声音是最好听的。
正月初六下大雪,一脚踩下去埋掉小半条腿,但是临近返校的日子,抬脚走吧,背着家人准备好的包裹,依依作别。这一趟,已经心满意足。
天刚亮,淡淡的一弯弦月挂在清冷的天顶,村子还没有醒来,经过的房屋里都有安稳的梦乡。走出郝格庄,天地空旷起来,四野白得平整,他踩出了雪地上第一串脚印,家,就从那时候起,越走越远。
四年后他调到长岛县工作,离家更远。那时进出岛的交通十分不便,船少,稍有风浪就不能通航。冬天尤其难,但是他一定会在年前回一趟老家,捎一大袋子的海货回去,再背回两大袋子的地瓜、芋头和大饽饽。他幼年丧母,父亲也去世较早,大哥远在台湾,然而老家还有两个姐姐和众多亲戚,大姐是帮父亲把弟弟妹妹带大才嫁人的,在他的心里,长姐比母,自己一直是有家的。而且本家亲戚多,村子里走几步就是亲人,他辈分大,从小就被人叫做“小爷爷”,如今也是,一路走下来,身心都热络。
在我的印象里,冬天家里饭桌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父亲从莱阳老家背回来的芋头,但是莱阳,却只是在填各种表格的时候写在“祖籍”那一栏的一个地名。我生在海岛,始终觉得自己是海岛人,我的老家,是父母的家。十八岁离岛求学,之后近三十年,回家的日子仿佛越来越少,然而小的时候从未关心过的父亲回老家的意义,随着年岁和经历的增长渐渐明晰。
三十年前,民港的客船没有现在这样好、这样多,进出岛都要看天的脸色,偶尔不得不赶路却赶上坏天气没有船进岛,就只能在蓬莱过夜。不过从民港沿着海边的石滩往北走几百米是军港,幸运的话可以在那里搭上回岛的登陆艇,有时是军船,有时是已经退役换做民用的。
第一次乘登陆艇是十八岁那年冬天,我在烟台学画画,放假那天有风雪,我担心没有船不敢走,磨叽到下午,眼看着宿舍渐渐空了,不由自主地背起牛仔包就出了门。长途汽车坐到蓬莱,半个小时走到码头,在寒风里走得浑身热乎乎的,可越靠近海越心中不安。果然,没有船。售票大厅的门紧闭着,四周空无一人,失望和慌张使我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远处过来一位中年人,指点我:“你可以去军港看看。”
军港有船,船上几名水手正在卸货,船下有一群从外地过来打工的姑娘,她们围在一起,看上去大多比我还要小一些,背着各式各样的包裹。人群的缝隙里,我瞥见一个坐在地上的女孩,蜡黄的脸,紧闭着眼,身后有人托扶着她。我虽然自小在岛上长大不晕船的,却也见过晕船的痛苦,掏出冰凉的水杯递给她们,说:“这种天你们不该出岛。”一个女孩子回答:“我们得回家,越晚火车票越买不到。”我问你们回哪里?她说了个地名,看我不知道,又说:“安徽。”
我上船时回头找了一下那些安徽姑娘,她们正在集合,晕船的姑娘已经能勉强站起来,稚嫩迷茫而坚忍的脸庞令人怜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不知道我与她们有多少相似之处,然而很久以来都不能忘记她们。
船在港里还算是安稳的,刚一离开港口驶向大海,就开始在浪上剧烈地起伏。海浪从船舷两侧冲上来,打在甲板上,风更大了,更冷更硬,几乎无法抵挡,我觉得自己被它吹透了,五脏六腑都变成了挂着冰碴的网。环顾四周,在灰暗的大海上,人和船,都变得渺小而倔强,脆弱而坚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下了船,踩到坚实的水泥地,回头看阴云密布的大海,无法相信自己刚从那里来。
一路大步狂奔回家,母亲见到我吃惊极了:“你怎么回来的!今天怎么会有船?”我大声讲船上的情形给她听,像个凯旋的英雄一样,她却一直在说:“这样的天你怎么敢回来呢!”我得意地说:“是啊,我也怕没有船啊,一路担心,到了码头,门都关了,一个人也没有。”说到这里,突然回味起两个小时前在蓬莱港售票厅门口的惊慌失措,忍了一路风浪的我却突然忍不住了,在母亲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那以后,也乘过几次登陆艇,最后一次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中秋。那天我匆匆忙忙赶到蓬莱港的时候被告知,当天最后一班船已经开走了,我毫不犹豫地直奔军港,果然赶上了晚半个小时出发的登陆艇。因为是节日,人人早归,船上旅客寥寥无几,不大的船,我自己前前后后走了好几遍,从最底层的甲板,上到二层,再上到最高的三层。所谓三层,只是一个边长不过一米半的方形木台,四面围栏,两条长凳,它高高地立在这艘船的中间位置,托我在汪洋大海的上空,陪着一面不大的红旗迎风招展。
我站上去的时候恰好朝向西方,天高无际,恣意长风拂面,海上正在落日,最后的火影即将埋入水下,水面上金光弥漫,红黄相间的火烧云漫天舒卷,狂野而庄严。我久久立于天海之间,心里充满惊喜和敬畏,仿佛世间最坦荡荡的盛大久远的风景突然降临,令人心潮澎湃。
海风吹乱长发,我握住它们,迎着风的方向偶一回头——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屏住呼吸,看见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东面,海水深邃,天色幽蓝,在幽深的底色下,淡淡的,薄薄的,一轮圆月正悬在天顶。我坐下,倚在木栏杆上如痴如醉地凝望她,张了张嘴,却只说:“啊!”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作者简介:
赵长英,烟台二中美术教师,1973年生于山东长岛。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爱自然,爱写作,爱艺术,认真生活,相信美育的力量。作品刊载于《当代散文》《胶东散文年选》《齐鲁一点》等报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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