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文章
一
国庆回家,才知道老屋被拆了,一根根房梁横七竖八地躺在杂草旮旯里。老屋的原处,一栋三层砖房昂首挺立,高傲地俯视着角落里一堆堆腐朽陈旧的老屋的尸骨。
二叔的新房建起来了,门上张贴火红火红的大对联,加上节日的喜气,二叔的脸被印得通红。
二
老屋原是一栋大木房,堂屋阔大,正房一间,厢房三间。厢房,其实又分成两间,一间灶房,一间卧室,楼上楼下都可住人。
老屋始于我的高祖父。高祖父是清末秀才,方圆几十里,颇有名望,四十几岁考取秀才后,因家境贫寒,再无余钱继续深造,不得不告别科举之路,后半生专研玄学,四处为别人看风水以为生计。
高祖父一生勤俭,后半辈子最大的作品便是这栋老屋。高祖父修房的初衷是希望后人有一个安居之所,能够安心耕读,以弥补自己科举中途废弃的遗憾。
老屋的修建颇为艰难,高祖父为别人选屋址,择墓地,经常奔走在外,操罗盘,琢磨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要把风水说出个所以然来并不简单。一有余闲,还要亲自动手,修建老屋,以节约工钱。文弱的读书人少不了上山伐木、下地抬石这些体力活。老屋整整修了两年,修建不久,高祖父却来不及消受,溘然长逝,享年不足六十。可以说,老屋耗尽了我高祖父的最后一滴心血。
然而,世事多变,不曾料想,高祖父死后,一百余年间,天下难得太平,科举不久便被废弃,高祖父的夙愿也就化为虚无,唯有他造屋的一番苦心及其艰辛的过程却代代相传下来,成为后辈们咀嚼不厌的故事。
三
到我爷爷一辈,家境更是颓败,老屋几经周转,被一分为四,为四家人居住,我爷爷只占得一间厢房。
爷爷是旧时弹棉花的匠人。年轻时,爷爷便凭着精湛的手艺,常年飘在外面为别人弹棉花,做棉被。旧时弹棉花,虽然在主人家里,主人却不可能时时盯着,不少弹匠趁着主人不在,八斤、十斤的棉被,中间掺杂些劣质棉花,以此藏个斤把半斤优质棉花,以图小利,爷爷从来不做这样的鬼事。
五年七年后,旧被子用旧了,拆开,我爷爷弹的被子最有良心。爷爷也就此建立了名望,成为远近闻名的弹匠。
爷爷因为弹棉花在外面认识了奶奶。爷爷穷,三十未婚,奶奶比爷爷年轻十来岁,奶奶见爷爷人实诚,看上了爷爷,奶奶的家人到爷爷家里,见爷爷家虽穷,倒还有一处厢房,且祖上还是读书人,便准许了婚事。
爷爷常年在外,奶奶一人在家,操持家务。父亲、我姑姑,还有两个叔叔先后在老屋里出生,老屋逼仄的一间厢房里,最多的时候容纳了六个人居住。
父亲四姊妹都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时代是整个国家最为艰难的历史时期之一。
我父亲上面还有一个伯伯,两岁夭折。爷爷在我父亲只有13岁的时候病逝。
父亲时常还会跟我讲起1964年的那场雪。雪,鹅毛大,铺天盖地,老屋的屋顶上,冰凌吊起半米长,爷爷在老屋那张冰冷的破床上,在饥肠辘辘中死去。
爷爷的尸体要入殓,没有棺材,奶奶便把老屋的楼板拆下来,没有钢钉,奶奶便把老屋上用生铁打造的码钉撬下来……
在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刻,老屋给了爷爷最后的温暖,却留给奶奶和父亲几兄妹一个更为千疮百孔的老屋。
四
年少的父亲很勤奋,读书是个好料子,一手毛笔字写得俊秀,堂屋的神龛上高祖父留下的一副对联:“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父亲更是摹写得有模有样。
时常听奶奶回忆父亲读书时的艰辛,十三四岁的父亲,每天都是凌晨四五点起床,来到村后的山上,瘦弱的肩上要挑起一担百把来斤重的煤块,一直挑到镇上,卖掉,得几毛钱,算是自己一天在学校的伙食费,然后,再匆匆赶到教室上课。
有时候,在镇上,煤换成钱后,父亲会买一些好吃的糖果或称斤把猪肉,带回老屋,在老屋的火炉边和奶奶、姑姑、叔叔们分享。那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候。而这片刻的幸福却是父亲在学校饥饿几天换取而来。
父亲终于考起了中学,他是当年村里唯一一个考取中学的,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隔壁的邻居们纷纷议论——这老屋里又出秀才了。
然而,命途多舛,父亲最终还是没有成为“秀才”,原因是当时读书成绩只是一方面,村里的政审、推荐更为重要。死去的爷爷因为和村支书夙怨极深,村支书在政审的时候污蔑我爷爷思想反动,曾骂过国家领导人的娘。其实,我爷爷只是骂过村支书的娘,而且,还是平常闹嘴,顺口带出的粗痞话。然而,这莫须有的罪名却实打实地连累父亲失去读书的机会,成为父亲一辈子无法弥补的伤痛。
上学了,却没有等来学校录取的通知书,父亲在老屋里哭天喊地,却也无济于事。
没了读书的机会,太阳照常要升起,几年后,父亲做了一名挖煤工,在地底下赚取营生。
每天,黄昏后,黑不溜秋的父亲戴着矿帽从村后山上的窑洞里钻出来,赶回老屋,洗个澡,一大碗热喷喷的大米饭下肚后,看着我和弟弟在老屋里活蹦乱跳。这温馨的画面一度被他理解成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和弟弟都在老屋出生,老屋堂屋的神龛上,高祖父的那副对联,虽然历经百年,红纸脱了色,黑黝黝的墨迹却硕大、苍劲。在堂屋里玩耍,抬头便见对联,颇有几分威严,无疑,这副对联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印记。我甚至想,父亲小时候,一定也受这墨迹的影响,不然,他的字不会写得这么好,不然,他不会被村里人称为秀才。
幼时,我和弟弟睡在老屋的楼上,每到深夜,透过瓦片上的漏缝,看深不可测的夜空,想象着父亲在同样漆黑的窑洞里赤身裸体,挥舞铁锹,哗啦啦的煤块从四面八方垮塌下来,在即将把我父亲淹没的时候,一声巨雷把我从噩梦中惊醒,我吓出一身冷汗,转头,弟弟还在熟睡,父亲的鼾声从楼下有条不紊地传来,我便安心地又睡过去。
直到我11岁,我们全家才离开老屋,父亲用他的青春、体力甚至冒着生命危险,靠挖煤养活我们一家人的同时,也建起村里当时还难得见到的砖瓦房。
新房离老屋虽只隔着几条田坎,却是一个世纪的距离。
凳子、椅子、旧式的老床、破旧的棉被从摇摇欲坠的老屋搬出来,崭新的砖瓦房上贴着红灿灿的对联,整个村庄都为之沸腾,邻居们纷纷前来放鞭炮庆祝,父亲的脸上就像二叔此时搬进新屋时这般红艳。
奶奶却在老屋里待着,不愿离开,在已经空无一物的老屋,四面八方,百孔千疮,阳光漏进老屋,斑斑驳驳地打在奶奶苍白的头发上,父亲让我和弟弟把奶奶请出老屋,奶奶抱头大哭。
当时,我真不懂为什么奶奶会哭,住进新房是多么欢欣喜悦的事情啊。
面对奶奶的哭,我和弟弟一面是不解,一面是束手无策。我们跑到父亲那里,将奶奶在老屋里哭的事情告诉父亲,父亲先是一愣,然后,跑进老屋,许久也没出来,我和弟弟在老屋外,透过门缝,看到父亲和奶奶抱在一起痛哭。
多年后,我才明白,奶奶和父亲对老屋的情感有多深,老屋等于黑暗,等于无尽的苦难,却也等于高祖父等于爷爷等于那些艰难岁月中最难得的人间亲情和世间温暖。
五
虽然搬进了新房,我们却压根无法割舍老屋。
奶奶隔三差五都要来打扫老屋,父亲每半年要来检查老屋。每年,奶奶甚至固执地要把在新房做好的年夜饭颇费周折地端到老屋来吃。老屋里堂屋神龛上的香火从来没有断过……
再怎么无法割舍,老屋究竟越来越沉寂。
陆陆续续,住在老屋的其他两户邻居也搬离了老屋,只剩下一名叫吉进的老爷爷还在继续坚守。
我考上大学那年,老屋经历了最热闹的一天,奶奶执意要在老屋宴请亲朋好友。
奶奶说,这几年她没少在老屋给我烧香求保佑,你考上大学都是你爷爷你高祖父在保佑你。
也许,在奶奶看来,我考上大学有着特殊的意义,完成的是高祖父之后几辈人的梦想。在老屋设宴一方面是庆祝,一方面也是酬谢祖辈神灵。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父亲打电话给我,老屋的吉进大爷死了。
吉进爷爷是我们家在老屋最好的邻居,小时候他给我和弟弟的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曾经温暖了我们整个童年。我考取大学的那年,他还在老屋里喝了酒,喝得满脸通红,说我是老屋出来的又一个秀才,一脸络腮胡子的他还在酒宴上为我唱了一段京剧。
吉进爷爷的死,意味着整栋老屋失去了一个最得力的守护者。
上大学后,一年回老家的次数极少。
每次回来,父亲都要苍老一些,奶奶也要苍老一些,老屋也是。
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奶奶去世了,87岁的她完成了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口呼吸。
记得奶奶出殡那天,端着奶奶的灵位,路过老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潸然泪下。
奶奶走了,父亲和弟弟一起住进了城里,老屋再没有人去守护。
其实,自离开故乡,在钢筋混凝土打造的城市里,我时常会回想起老屋,回想起奶奶,回想起她曾经给我讲过的关于老屋的诸多故事。
我慢慢明白,奶奶讲述的其实不仅仅只是老屋,更是一部断断续续的家族史。
我也慢慢意识到,我虽然孤身一人在遥远的城市里,我的根却在故乡,属于故乡的那个村庄,皈依在村庄的那栋老屋里。或许,老屋的神龛上,高祖父的那副对联就跟我的命运有着某种密不可言的关联。
奶奶逝去后的几年,每次回老家,父亲都会喊我陪他一起去老屋看看。
满头白发的父亲每次到老屋都会忍不住流泪。
时光之剑让老屋越发变得破败,屋顶上已经没剩几片青瓦,堂屋的神龛上早就没了香火,那副曾经遒劲的对联也变得破烂、霉迹斑斑……
我知道,老屋总有一天会像奶奶一样倒下的。
六
二叔见我回来,非常高兴,面红耳赤地一边吆喝着要我喝酒,一边引我参观他的新房。
看着屋檐下那些横躺着的老屋的尸骨,想着奶奶所讲的关于老屋的旧事,我神情浑浑噩噩,失魂落魄,总感觉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