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痛苦甚至害怕,她那种迫不得已、不能死便继续活的令人心酸的坚强。
那天在医院里,她晕得不知所措,头痛得一直在哭,我喂她吃饭,看她打针,扶她检查,服侍她吃药,一直守在她身边,回答医生的问题,是的,我不再是个孩子了。当她的头伏在我的肩膀,我才知道自己的肩膀有多重,而我却没有负担得起,这个责任。
二、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很命苦,连年迈的外婆福气都比她好得多。记得小时候,我还没有懂事时,每天都会听到不分日夜的暴怒吵闹,白天、黑夜、深夜、凌晨,我每每在噩梦中惊醒,才发现吵闹声还鬼魅般继续。其实,基本上就只是一个人在发酒疯,而她是任打任骂的那个可怜人,披头散发、不是满脸泪水就是满脸麻木疲惫,不是被挥过来的一拳打倒,就是被恶毒折磨,然后,再在一夜无眠的情况下去田里干活,起早贪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可以承受这种苦,每当我想到如果是我的人生,全身就会不寒而栗。或者她不能选择死,除了认命,就只是因为儿女年幼吧。
她一年级的课本都不会,而且忙得不可开交,从来都不能指点我的学习,每每我拿回第一名的奖状给她看时,她才会边忙边笑。
小学,我已经知道什么是仇恨什么是爱,那些拳头那些漫骂依然缠绕着她,我害怕,却还是忍不住整夜整夜地耸起耳朵听着,偷偷藏着,在言语激烈时浑身发抖地挡在她面前。妹妹太小,她天真烂漫,但每次大吵时她都害怕得哇哇大哭,而我注定要陪伴她经历屈辱,我实在不忍心,任由她一个人,那么苦。
初中每次放假回家,冷,寒冽的风,总等到天都黑了,才见她摸索着回来,我问她去了哪里,她一如既往地平常的说:“帮人家赶赶活,没事的。”一天十多个小时啊,烈日,风雨,忙完自家忙别人,赚来的钱掷地有声,却又卑微凄苦。那是一个年到半百一身病痛的中年妇女该有的从容么?一个用日历纸订成的小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1(表示1号):中(种)瓜;2:个(割)草3……我看不下去,那是只读到一年级的她的记工卡,我居然读得一塌糊涂。
我看着她连盛饭的脚步都拖得那么艰难,心里不禁被利刃飞快闪过,颤抖了一下,刺痛。
我还没起床,她就下地干活。中午为了节省来回的时间,在地里啃两个包子,继续干活,直到太阳下山才回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说一声累。她狼吞虎咽的吃完三大碗饭,不自然的笑笑说:“中午吃不饱,看见饭就稀罕。“我转过头去上学,一边走,一边哭。
实在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只得远离大学梦,匆忙地从中专毕业后立刻参加了工作,我的学历在人才市场连站的位置都没有,为生活焦头烂额,到处奔波。每当这时候,只有想起她的劳累才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她大半辈子劳碌,如今,孩子长大了,仍然在劳碌。我总是觉得不忍面对这份不该属于她的劳碌,好象熬不到头的苦日子,穷怕了。
渐渐的,一切都淡去了,远去了。只有那双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暖……我终于知道,再也没有比那双手更坚强的苦。人总要经历风雨吧,一切看似死去活来、恍如隔世的爱情,在生活面前、在现实面前、在她面前,好象,都不应该再记起;好象,都不值得再记起。
三、
躺在医院里,开始掉头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因为发愁而刺眼的白,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她走路的时候怎么都直不起腰的样子,气喘吁吁,我几乎失声尖叫,声音却那么那么小,忍不住转过头,大滴的泪水就这样蹦跳地滑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老了……
医生和蔼地带着我看荧屏里照出来的胃溃烂的地方,我知道她认为我是孝顺的孩子,我的心却一阵阵紧缩,无颜以对,只是问:“严重吗?严重吗?”只是想:不要有事,不要!她却计算着时间不断唠叨:“快回去,不用花钱看这些老毛病。”
她受过伤,一次是在工厂时被机器切断了手指,那时候我还小。后来无意中看见她端盘子,断指短短的秃头让人触目惊心,心好象被有荆棘的东西撕开,莫名的,很痛很痛。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这样亲近的审视过她的断指,而仅仅是因为年少么?她总是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只有一次,她说:“没了这手指干活都没别人快了。”
还有一次,我整个月都没有回家,初到家门就被眼前的一幕击垮:她拐着拐杖,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正在吃力地挪动,斗大的汗珠从苍白的脸上滚下来,看见我才艰难地笑笑说:“太晚回来被自行车碰伤的,没什么了。”我呆了足足几分钟,像被人掴了一掌。已经断骨十多天了,就是不肯叫我回来。开始的时候动不了,竟然一直都是外公过来帮忙做饭。我听得胆战心惊,直到晚上倒在床上,才真正清醒过来,不禁泪如雨下。如果真的有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这正是我所惧怕的,她不算老,是因为受苦太多而过度苍老。我希望能用自己的什么去换取她的健康,十年,二十年?然而,健康是不能换的。我总不由自主地重复祈祷一句不变的话:我愿意用所有愿望来换取她的健康快乐,愿她长命百岁。
四、
她的命是那样的苦,让人无法吞咽,但纵使如此,早就流干了眼泪的她都没有忘记付出所有的爱。因为,她有一个非常伟大的名字:母亲。
平凡的地位却永远拥有无上荣光。
这个世上,唯有她,爱你爱得无畏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