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蒋晚艳 广州
那一夜,月光柔和地从窗口洒进来。我和母亲躺在床上,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
母亲用双手捧着我的脚,“女,比去年瘦了点?”
母亲的手很是粗糙,母亲粗糙的手抚摸在我白嫩的腿上,痒酥酥的,麻刺麻刺,不太舒服,我往床边挪了挪。
我的脚挪,母亲的手也挪,月光和晚风顺势钻进来,床那头瞬间一阵凉飕飕的风,母亲用手摁了摁被,又捧住我的双脚,于是,我不再挪动,任由母亲捧着我、暖着我。
床那头,母亲像在跟我说,又似在自言自语,“不听娘的话,嫁那么远,那么穷,以后回娘家都难……”“那些没良心的,抢我女的包,偷我女的钱,还让我的女受了伤……”“成了家,要买套自己的房,娘才放心……”“怪娘不争气,娘身体不好……”“工作再忙,也要按时吃饭,不要坏了胃……”
床那头,母亲一直在说。床这头,我迷迷糊糊地“嗯”。
半梦半醒,母亲的手一直在抚摸我的脚,从脚趾到脚背,从脚背到小腿。
母亲的手全是褶皱,手背深深浅浅地漫布着松垮垮的毛细血孔,像腊肉皮,粗糙的手掌纹路纵横,如同干裂的农田沟壑,手纹里还总裹着一层黑油,像黑指甲一样黑。母亲每次想拥抱我,又把手缩回去,母亲说,“女爱干净,娘的手脏。”
母亲带孙辈,从大外甥到小侄儿,一共十个,大的十三岁小的一岁半。我儿两岁多一点,属第二小。我和两个哥哥姐姐,母亲的五个子女都在广州打工创业,母亲说,她在事业上帮不到子女,就在家好好带孙辈,让我和哥哥姐姐安心。
母亲还说,她和父亲种稻谷青菜花生萝卜豆角等,是想让她的五个子女每次回家有东西带,要我们兄弟姐妹像有娘的子女。
母亲又说,她喂猪不图卖钱,是想给我熏腊肉。她说,自家的腊肉,吃着香,吃了放心。
任何让母亲不要操劳的理由都不成理由。母亲喂鸡,是要给孙辈吃自家鸡生的蛋,母亲用手洗衣服,是因为手洗的干净,孙子们穿了舒服,母亲每年做干菜、豆腐乳、红米花等老家特产,说五个子女各有各的爱好,不要看着别人家的想……
母亲的手,是撑起整个家、三代人的手,母亲的手纹里裹的全是沧桑,手指里钻的全是辛劳,如此的母亲的手,怎么会不干净?如此的母亲,又怎会让女儿嫌弃?
“妈——”娇滴滴地拥抱母亲,一拥就拥到午夜,母亲在床那头,我在床这头……
夜半暴雨,拍得玻璃窗啪啦啪啦地响。我醒了,在雨中。
醒来,已无母亲。
我儿七岁,我和哥哥姐姐都在广州,还来不及把母亲接来,来不及让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享一天福,母亲就走了。
母亲走了,从此,母爱成了清明。
母亲走后前几年,很反感听到母亲不在了的话,不愿相信母亲真的走了。抬头母亲在天边,低头母亲在身边,母亲走在路上、母亲坐在车上、母亲在温和地笑、母亲在慈祥地说、母亲在床那头温温暖暖地拥着我……再后来,每年清明跪在母亲的坟前点香火、烧纸钱、任细雨纷飞、看烟火缭绕,才慢慢从残酷的现实里清醒过来,我的母亲,是真的走了……
母亲走了,家乡成了故乡。
母亲走了,雨不再是雨,雨是泪,哭母亲的泪;雨是悔,母亲在时没尽孝的悔。母亲走了,雨不是雨,雨是相思,湿漉漉的相思。越近清明,雨越大,相思越浓、越疼,钻心地疼。
母亲走了,母亲又回来了,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在厨房、在客厅、在卧室,在大街上、在公园里,母亲的双手不再粗糙,母亲不再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白嫩的腿,轻轻暖暖酥酥的。
母亲没有走,母亲和我在一起。
清明,我和母亲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