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小说)

发布者:齐州胡子 2023-4-15 07:17

文 | 刘太义

题记: 生活哪有那么多的轰轰烈烈,大悲大喜。生活都是在琐碎中闪现出它最耀眼的光芒。普通家庭妇女林微尘的生活最能反映出生活在城乡里的那些渺小的人物的状态,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念想和渴求。

社会正是由一个个的普通人组成,社会正是由一个个的普通的故事在进行着不断的变革和发展。

(一)阿尘是玫香村数一数二的大美女

早晨六点刚过,长宽像触电一样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闭着眼聚了一会儿神,恍然大悟般又悠然地躺下,不一会儿就又打起了轻鼾。一旁的阿尘被他这么一折腾睡不着了,轻骂了一声:“猪!”

阿尘起身穿好衣服,下床拉开窗帘。楼下的街道也是静悄悄的一片。偶尔有一辆煎饼果子车被推着悠悠地移向不远处的早点摊。

今天是周末,看来整个小城都进入了一周一次的慢节奏。要搁平时,长宽立刻就得从床上弹起来,急急火火地上厕所,洗漱。草草地吃早餐,匆匆忙忙地赶着上班。二十多年的日子大多就是这样过去的。

像往常的周末一样,今天的鱼也游得悠闲。一条小金鱼跟在大金鱼的身后咬它鳃下面的鳍,摇头摆尾像一对亲昵的情侣。阿尘打量着这一切,长宽永远也不会像这条鱼一样对他主动这么亲昵过,“这条死鱼!”阿尘心里嘟噜了一句,随后就默声笑了,都多大年纪了,心怎么还像年轻的小媳妇一样稳不下来。阿尘想着,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她倒不是想怎样,日子这样平淡的过了二十多年,阿尘也习惯了。

饮水机的水桶里悠闲地偶尔“咕噜”冒一个泡,兰花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客厅,墙角的绿萝顺着暖气管子爬到了房顶。

太阳刚刚冒出头,阳光透过窗户还带着点红色。一粒纤尘在光柱子里飞过来飘过去,飘过去飞过来......

这粒纤尘,它不入人眼,它卑微得只有在太阳的光柱子里才能看见,但你不要小看它,它在暗处你在明处,它可以随着你的呼吸进入你的心里,然后把红的心、黑的心、粗的心、细的心掰扯得一清二楚。

长宽算是长了颗什么心?唉!阿尘一边想一边拿个鸡毛掸子掸掸这里扫扫那里,噗噗噗,噗噗噗......

想当年她阿尘在玫香村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美女。玫香村里的大姑娘一个个长得赛过玫瑰花。这里盛产玫瑰,是远近闻名的玫瑰之乡,连这个不大的小县城也叫“玫城”。

每年的四五月份,家家的房前屋后,犄角旮旯,山野平川都热热闹闹地开满了玫瑰花。说来也怪,玫瑰棵一种到这个地方,只要有一点土,它就生根发芽,立枝开花——红玫瑰红,红彤彤;白玫瑰白,白生生,翠枝绿叶清凌凌,黑玫瑰像那巫婆的眼睛。漫山遍野罩在一片红的、白的、紫的云彩里,方圆几十里都氤氲在一片花香之中。人们把玫瑰花蕾花冠加工成精油、花饼、花酱、花茶,一年四季吃着喝着用着玫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玫香村出去的大姑娘,都说自带一股玫瑰花的体香。阿尘曾悄悄的把胳膊凑到鼻子上闻,哪有什么玫瑰香,这分明是外地人在邪乎。

要说当年在这些花儿似的大姑娘中,阿尘算是花魁。到了女大当嫁的年龄,托人提亲的挤破了门框。村里的媒婆金牙婶叼着大烟袋到她家不下二十趟,对象介绍了粗算得一个加强连。但无论丑的俊的穷的富的,一个个都不入阿尘的慧眼。金牙婶烟袋锅子刮得桌子砰砰响:小尘,你到底要找个啥样的?你婶要不把这个媒给你保成,就算我在媒坛上枉混了一辈子!

当初不知怎么就看上了闷罐子似的高长宽。那年的一个春天,她去镇银行取钱,长宽一身笔挺的藏青色西服,小白衬衣上配着浅蓝色领带,在柜台里冲她微微一笑,面色犹如春开之花。阿尘的心砰了一下,像醉了一样晕晕乎乎地走出了银行的大门。

阿尘一路魂不守舍地往家走,突然发觉她不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而是站在金牙婶家的大门前。

阿尘十分委婉地,十分“随便”地表明了来意;金牙婶十分费劲地,十分惊讶地明白了她的芳心。突然间一拍大腿,用烟袋指着阿尘哈哈大笑——小尘啊小尘,原来你在这里等着你婶子呢!

就这样,书院泉村在银行工作的高长宽娶了玫香村的村花林微尘。迎娶的那天,长宽随着车队抱着一只公鸡叫开了她家的门,按乡俗,要拐回阿尘家的一只母鸡作陪。从此两只鸡的命运就紧紧联系在一起,公鸡管打鸣母鸡管下蛋。可当初长宽怀里的那只公鸡蔫儿巴几,鸡冠子耷拉着,没有一点阳刚之气。

和长宽一个德行!

(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这个长宽,怎么说呢,是个孝子,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但自从随他搬进城里,老家里的大事小情、七姑八姨、三舅六婶没有一个不来找他办事的。从婚丧嫁娶到三病六灾,从代买车票到代理挂号,亲戚流人天天不断溜。长宽每次搭钱搭物搭精力,业余时间都成了他们的无偿机器。她这个家呀,简直就成了这些亲戚流人的旅店。阿尘也是陪着忙,张罗饭菜,招三待四的。而家里自己的事呢,长宽像是没事人似的丝毫不放在心上。阿尘觉得这二十多年好像不是嫁给的长宽,而是他这些亲戚流人。

这套破楼房还是当初单位分的福利房。当年楼上楼下左邻右舍都是单位的同事,晚上下班回来,喝酒打扑克,乘凉聊天也是好不热闹。而自从房改之后,近几年同事们都陆续买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一家家都搬走了。眼看人家十几万几十万豪车开着,新房子住着。而她家呢,一直就住在这所狭小的房子里二十年如一日。儿子高小宝眼看就要结婚了,长宽倒像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着急。

阿尘越想越气,到卧室把鸡毛掸子砸在床沿上,冲被窝里的长宽嚷嚷,过个星期天就知道死睡,买房子的事你到底是咋想的?

长宽翻了一个身连眼都不睁:瞎咋呼啥,一天到晚瞎忙,过个星期天还不让人素静。又不是让你睡到大街上,房子的事急啥。

——你倒不急,阿宝结婚让他结哪里?

长宽噤声了,毕竟钱是撑腰的大梁,没钱说话也不柱壮!他无奈地蒙上头,干脆来个任尔东南西北风。

阿尘生气地拿起买菜的布包甩手出了门。反正早饭热在锅里,爱吃不吃!

玫城的街道整齐而又干净。走在街上,阿尘的左边是生机盎然的人家,云翠嘉苑、豪门庄园、福庭御景、福源盛域。一个个小区名字起得大气而又吉祥。小城的人们平静而又安详,爸爸提篮买菜、晾衣浇花;妈妈净衣暖枕、安排三餐;小狗儿跟在主人的身后颠颠地跑,二胎、三胎放开后街道上又多了一些婴儿车。

这座小城,似乎永远也满足不了人们对漂亮房子的需求。前些年的轴瓦厂、国棉厂等大厂破产后,厂区都变成了漂亮的高楼住家,但还是承载不了从四面八方的郊区、乡村涌入的人们。小城像一个气球一样,在占尽了周围的所有空地之外,又把触角伸向高空。这几年,小城好像焕发了多年集聚的活力,像一个十八岁的大闺女一样一天一个变。持续发展的张力犹如青春期发育的孩子撑破他去年的衣裳。沿街的店铺鳞次栉比,有家电城,有名酒行,有美容城,有四S店。玫城大集的菜市场更热闹,有卖葱的、卖蒜的、卖瓜的、卖面的。周末闲散的人们到处闲逛。

一个保健品商店搞促销,门口排了好长人马,大多数都是老年男女。这几年退休工资涨得令人咂舌,老年人兜里鼓了,就特别想多活几年,因此对自己的身体在意得不得了不得了。保健品商们瞅准了这个商机,今天出心血管的灵丹,明天出三高的妙药;今天出男性的福音,明天出女性的回春,各种保健品层出不穷眼花缭乱。老人们反正兜里有钱,也都是乐此不疲,愿打愿挨。

一个美发店门面的音响里传来一个男人悠悠的絮叨:“在那阴雨的小城里,我从未忘记你……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喔,喔……”

阿尘一边听歌,一边抬头看看这些漂亮的小区。这么多漂亮房子,哪一处是阿尘的呢?这些似乎都与她毫无关系。前几年才一千多的时候,只想着降降再买,可后来房价非但没降,反而比她家的绿萝窜得都快。如今这个连四线都不算的小县城,房价都到了上万了。自己又没稳定收入,就凭长宽那几千块钱的工资,家里家外、人情世故、老人孩子哪一样不用钱?买房,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是天方夜谭!

阿尘的右边是书生沉郁的世界。一中的教学楼高高矗立在城市的中心庄重而又高雅。这里本来是玫城雏形的发源地,是整个城市发展的摇篮地带。而今又成为培养一代又一代人才的摇篮。阿尘的身边不时飞过球鞋猫步、笑语飞发。

如果岁月再还回她十八岁呢,她会像这些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吗?她又怎能舍得她的阿宝和那个已然成为亲人的长宽。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阿尘觉得还是会毅然选择当初的决定。她和长宽从一开始的一见钟情到激情燃烧,再到一切归于平淡、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他们已经是割舍不断的亲情,像一坛老酒那样弥香醇厚了。

阿尘觉得近几年自己是有些过分,经常无端的发脾气撂脸子。也不全是因为车子房子不如人的原因。近些年她头发逐渐枯黄稀疏,脸色也暗黄无光,曾经白嫩的玉手也松弛多皱。曾经为之骄傲的容貌逐渐被岁月侵蚀被扼杀,她感到不甘,感到一种无名的委屈。阿尘发过脾气后就后悔好长时间,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老了?都快当婆婆的人了,这样好看?唉,长宽也是不容易,以后就多体谅他吧,平时工作早出晚归,家里家外、亲戚流人的事又多,一个男人有多大能量能经得起这么折腾!

阿尘折身走进益康超市,选几只西红柿,一兜鲜鸡蛋,几只青椒和尖椒。中午回家擀面条,这是长宽最爱的饭食。面要和硬,多揉几遍,磕上俩鸡蛋更好,这样擀出来的面条爽滑筋道。“软面饺子硬面条”这是鲁西人最钟爱的吃法。滚水锅里下面条,放上几片小油菜。西红柿炒鸡蛋,再配上几刀尖椒青椒,黄的金黄,绿的翠绿,红的艳红;微酸微甜微辣微咸;浇在面条里再就着自己腌的小黄瓜油咸菜,就这一个菜,那长宽一准吃的昏天黑地。

这只猪!阿尘不由笑出声,心里嗔骂着。阿尘又买了一袋虾皮,又买了几只荀瓜。晚上剁点馅子包荀瓜馅儿的素水饺。这一天吃起来不重样又濡贴。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却吃的舒服惬意。长宽平时工作紧张压力大,周末得让他吃顿稳当熨帖的饭。

尘——尘——,一个女人在货架那边一边叫阿尘一边招手。阿尘抬头一看是楼下的赶趟他妈桂花婶子。

(三)阿尘生气了

桂花婶以前和阿尘同在玫香村。她家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是全村最穷的户。她的丈夫来喜是个大烟囱,饭可以不吃,烟不能不抽。家里的母鸡下了蛋都让他拿到集市上换了烟叶。桂花婶生赶趟的时候,正和一群村妇在树荫底下纳鞋底,突然感觉一阵肚子疼,她也没吱声就捂着肚子跑回家。等大家回过神觉得不对劲追到她家的时候,孩子已经生下来,自己用剪刀剪断脐带,裹巴裹巴放在炕头上了。众人赶紧把她扶到床上烧了开水处理后续,等来喜叔赶集换烟叶回家,炕上已经多了一口子。大家都异口同声的说,这孩子来的真赶趟哎。就这样赶趟赶趟的叫起来了,后来生的这俩干脆跟趟续趟的叫个顺口。可桂花婶每次坐月子,连个养月子的鸡蛋都没有。

来喜叔后来终于死在了他钟爱的烟上。近几年桂花婶的三个儿子赶趟、跟趟、续趟在城里开工厂的开工厂,搞物流的搞物流都发大发了,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户。弟兄三个在城里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把桂花婶接来,可桂花婶在乡下就是一个嚯嚯喳喳的大喇叭,城里的媳妇都是慢声细语,哪能容得她在家里大呼小叫的。于是总是和媳妇们闹不到一家,桂花婶咋呼着要回玫香村,赶趟弟兄三个没办法,托长宽介绍给他娘买下了楼下同事的这套旧房。桂花婶自从搬过来,改不了乡下串门儿的习惯,早晚都得到阿尘家报个到,串串小道消息,顺便损一下那三个不孝的儿媳。

阿尘走过去说,也来买菜呢婶,怎么没去赶趟兄弟家去看看你宝贝大孙子?桂花婶嘴一撇说,别提那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初生下他来真后悔没摁在尿盆儿里淹死。

随即桂花婶这张利嘴数落了这个儿媳妇数落那个儿媳妇,数落完了就掉泪,怨她的命不好,怨老天爷对她不公。

其实在外观看来,赶趟弟兄三个对老人还可以,但是桂花婶这张嘴不饶人,让这些年轻的受不了。家庭的事哪能说的清呢,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非得说出个周吴郑王,恐怕包公再世也得作难。

阿尘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毕竟庄里庄乡,她能说啥,如果哪句说的不合适传到赶趟两口子耳朵里好说不好听。桂花婶看她心不在焉也就闭了口。她随即神神秘秘的靠近阿尘,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调出一个群里的视频录像说,尘,听说没,看看城西洼又淹死一个小青年,有图有真相,你说现在的孩子,不知道深浅,净上那些危险地方去。

别看桂花婶偌大的年纪,QQ、微信、抖音玩的贼溜。阿尘噤声说,婶,不要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年纪大了,多看些好事好心情,不信谣不传谣,现在骗人的多,小心自己陷进去。

嗨吆来么,你婶儿是谁?谁敢骗你婶儿,天打五雷轰!桂花婶儿咋呼着,把嘴都撇到腮帮子后头去。

阿尘没心思和桂花婶多扯,找了个借口走出超市。她寻思着去洪涛家去一趟把那三万块钱要回来。洪涛是长宽的同学,前几年生意做赔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两口子到家来借钱,赌咒发誓两个月一定归还,阿尘和长宽磨不开面子,东拼西凑的打点了三万块钱给了他们。两个人那时候千恩万谢,就差没跪下了。

现在洪涛的生意也翻过阀来,生意越做越红火。开着豪车住着豪宅,可三年了就是不提还钱的事。

阿尘想,这回去了不能再留面子了,一定要好好掰持掰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过得滋润,可我们这紧巴日子你们心里没数吗?

阿尘走进一处高档小区,这是一片富人聚集地,森严的大门由保安把持,阿尘被盘问了好长时间才允许登记进入。

她来到一处独立的小楼前,三层楼院外绿毯茵茵,有独立停车位。里面停着一辆红色宝马。这是洪涛的老婆秀珍的坐骑。阿尘按响了大门上的可视门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铃铃铃铃。好长时间,对讲机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尘姐啊,看到你了,进来吧。随即大门的锁啪一声打开了。这家伙,开门都不带动动腿的。阿尘一面感叹着,一面推门而入,折进楼道上了二楼。整个二楼是一间宽敞的大客厅,里面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一只硕大的鱼缸里一只硕大的金龙鱼在慢慢地游动。一股香腻腻甜腻腻油腻腻的气味扑鼻而来。富丽堂皇的客厅看上去像五星级宾馆的豪华套房。

洪涛不在家呀?阿尘冲着沙发上刚刚站起来的秀珍说。秀珍一张煞白的面膜糊在脸上,只露出两只黑眼珠。秀珍长的黑,按说长得黑不算毛病,黑得恬静嘛。可她非得想方设法把脸弄白,到头来脸倒是白了,可脖子还是黑的,看上去黑脖子上面顶着个白脸,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他哪知道着家,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哪里瞎混。秀珍由于面膜糊在脸上,捏嘴捏舌地说,姐你看看让我守着这么大房子整天活寡似的,我的命咋这么苦!

秀珍坐在沙发上仰着头,梗着白面膜底下的黑脖子抬手示意阿尘坐。胳膊上一只玉手镯从手腕滑到胳膊肘子,又从胳膊肘子滑到手腕。耳朵上两只硕大的银色耳环比公交车上的拉环都要大。整个看上去,秀珍像是整个人都被一些环环圈圈的套着。阿尘看着替她难受,真是钱烧的,阿尘心里想。

——姐你说洪涛这王八犊子是不是在外面有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正眼瞧我一眼都嫌多。阿尘说,奥,洪涛生意忙。

——他忙个屁,白天生意忙,晚上还忙?阿尘说,奥。

阿尘无心听她啰嗦,只想着要账的事。

——姐你怎么今天有空到这里来?你看你年龄也不算大,本来挺漂亮的,整天穿得跟老太婆似的。等会儿我送你一款香水,香奈儿的,最新款,好几千呢。

阿尘嘴上说,哪有钱买这个,不像你有洪涛这个金主供你花钱。你看你长宽哥那几个工资。阿尘心里想,谁要你破香水,还上帐你就是个好姑奶奶了。

——阿宝眼看就要结婚了,可房子还没着落,阿尘说。

——奥,秀珍说。

——这几年阿宝的爷爷奶奶也净闹病闹灾的,花了不少钱,阿尘说。

——奥,秀珍说。

阿尘见她故意搪塞心不在焉,于是就试探着说,秀珍妹,你看我现在的日子也有点困难,那三万块钱的事......

秀珍恍然大悟似的:尘姐,你看看,有事说事嘛,看你绕了这么大圈子。实话跟你说吧姐,洪涛最近生意不顺,那钱恐怕要缓缓。

屁!有钱开豪车住豪宅买名牌化妆品,没钱还账?阿尘心里骂着,狼心狗肺的东西!但她脸上还是堆着笑说,不急不急,我今天就是出来买菜顺便过来问一下,你们啥时候有了啥时候给,我们再想办法。

秀珍说,奥。霎时两人都沉默了。

阿尘眼看没什么希望,站起来说我得回家做饭去,你长宽哥今天没上班。秀珍说,奥,那姐我敷着面膜呢就不送你了。

阿尘出来大门呸了一声,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浪X老婆!阿尘特别后悔刚才自己的表现,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刮子。来之前的劲头哪去了,怎么该帐的理直气壮,要账的倒是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真是晚得罪不如早得罪,当初就不该借给他们,都怪长宽这个没心没肺的。

阿尘一边走一边气愤不过,心里埋怨着长宽是个没用的主。她突然想到桂花婶子微信里那个视频,心里一懍。得赶紧回去和阿宝打电话,嘱咐嘱咐他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四)阿尘和长宽鼓捣出一个好儿子

想起阿宝这孩子,阿尘心里一阵温暖。这孩子从小就没让大人操过心,这孩子聪明懂事,继承了长宽年轻时候的英俊帅气,但性格开朗活泼,不像长宽那样闷,倒是改了他老高家的门风。自从考上北京的大学,人家的孩子生活费都是一个月两三千,可给他寄七百他还剩一百。也不知道孩子一天天吃的什么。他知道家里不宽裕,从不主动要钱。假期回来在建筑工地打点零工挣个几千块钱给自己做补贴。大学毕业又考上研,眼看研究生毕业,好几个国家大机关争着要他,但他还想考博。阿尘说,考不考博不管你,有本事你就可着劲儿的考,但这个婚你必须给我结了,趁我年轻好给你们拉巴孩子。

阿宝在学校谈了个女朋友叫阿娇,阿娇的父亲听说是一个什么CEO,手下管着好几千口子,反正是个顶大顶大的官,顶有钱顶有钱的主。阿娇长得漂亮又懂事,倒是和咱家阿宝般配。一开始还担心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怕阿宝吃气。但是后来发现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这姑娘心眼好,嘴甜,孝顺,阿姨阿姨的叫的那个亲。她见了第一面就喜欢的不得了,阿尘觉得这姑娘和她有缘,和阿宝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人家一分钱彩礼都不要,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尘想着想着就忘掉了刚才的不快,笑容不由自主的就泛在脸上。娶过门儿一定把她当闺女待,自己这辈子就缺个闺女!

人家再有钱那是人家的,开口钱一定要给,把长宽的那一份也要包好,到时候别有闪失。回家再翻出那几张存折算计算计够不够。听说这二年一万七(万里挑妻)少了,行情涨价了,涨到什么三万一千八(三家一起发),还有八万八,还有什么八斤八两,论斤称。他们拿不出这么多,但也不能太不顾面儿,让亲家那边看不起。

回到家一头汗,长宽早已在茶几上摆弄他的茶道。阿尘一进门,他赶紧递过一杯沏好的茶,又到洗手间拧了一块湿毛巾奉上。这长宽没有花言巧语,但是疼起人来按当地的话说也是霍燎霍燎的。唉,咱宁可不要那杯茶,哪怕你过来轻轻抱住我,来一个嘎嘣脆的响吻,也说句听了心跳耳红的话也就心里轻快呀,说句可心的话还能杀了你?阿尘嗔怪地夺过毛巾白了长宽一眼,这只闷猪!

阿尘擦了一把脸,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连上WIFI,给阿宝发过去视频请求——叮咚咚叮咚咚丁咚咚咚,叮咚咚叮咚咚丁咚咚咚。一会儿手机的大方框里就出现了一张帅气的脸。

——妈,干嘛呀,有事啊?那边阿宝调皮地做着鬼脸。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你不想妈啊?阿尘看到阿宝心里一阵踏实感,儿子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和阿娇在外面有个社会实践活动,忙的很。怎么不想你,也想爸

长宽凑过来:阿宝,好好学,给你爸争口气!

——知道爸,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

阿尘把长宽推一边:在外面注意安全,别事事逞能。吃好喝好,别亏着肚子。

——知道了妈,让阿娇和您说话。

大方框里随即出现了一张娇嫩的俏脸,阿娇手搭在阿宝的肩上,看起来真是天生的一对儿,阿尘心里赞叹着。

——叔叔阿姨好。阿娇甜甜地笑着打招呼。

这孩子,还阿姨阿姨的,不久就要叫妈了。阿尘心里甜丝丝的想。

——好,好,我们都很好。阿娇,你爸妈还好吧?闺女,房子阿姨给你们物色着呢,我们都准备好了。

——阿姨,我爸妈身体都很好。房子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了,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我们自己想办法。以后呀,我们还要给你们二老买房子,让你们住上最大最漂亮的房子!

阿尘的眼眶湿润了,多好的孩子,多好的一对儿啊!阿尘常常想,人是不是命啊,命里该怎样这是脱不掉的,当初她选择了长宽,一天福都没享过,但她从来没有后悔。什么是福?像玫香村没出五服的四叔家,这些年开着石料场,资产过亿,但四叔的儿子庆金简直就是个败家的主,宝马奔驰霸道可着劲儿的换,整天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换换车还不要紧,那女朋友比衣服换的都勤。四叔整天唉声叹气地造孽呀造孽的。四叔见了阿尘就夸赞她教子有方,羡慕她有多幸福。

桂花婶这几年信了洋教,她串门的时候曾说过,这洋教里有这么一句话阿尘觉得还是有一定的道理,说是你的房子里没有出去的门,但必然有透气的窗。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阿尘想。

长宽在一旁滋滋地喝着茶,惬声说,看看,我说啥来着,儿孙自有儿孙福,啥事都用不着你操这么多心。阿尘噎了长宽一眼,就你能!

午饭长宽吃得头发都冒热气。阿尘擀面条一绝,第一碗盛出来什么样最后一碗还是什么样,一点也不粘。长宽呼呼呼地吃相难看。

阿尘看着长宽狼吞虎咽,撇嘴揶揄道,成天价除了吃还能干成啥事!

长宽抬起油嘟嘟的嘴不无惬意地说,谁说我干不成啥事?我高长宽这辈子干成了最大的一件事!

——切,你说啥事?

——那就是在你的通力配合之下鼓捣出来一个最优秀的儿子。

阿尘怔了一下,顿时脸上布满了火烧云。接着一计雨点般的香拳砸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安详柔和,透过窗户的光柱子里一粒纤尘在飘,飞过来飘过去,飘过去飞过来......

这粒小尘前身应该是个什么?是女娲补天掉下来的那块石头?是那块传国玉玺在荆轲刺秦王的时候被砸掉的那块玉渣?

还是过好当下吧,别想前世的事了。阿尘噗嗤笑出声。只要她林微尘,长宽,阿宝,以后再来个阿娇,再以后来俩胖小子,他们全都健康平安那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幸福!

玫城的玫瑰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玫城的人进来一茬又出去一茬。小孩长成了大人,大人长出了皱纹。高楼一座一座地建,每一座高楼的每一个窗户里面,都有你想不到的笑声和眼泪,每一棵树每一棵草上面都长满了故事。

(五)秀珍说,洪涛和阿尘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秀珍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开灯,死沉死沉。只有金鱼缸里的换水棒在哗哗哗地流淌,缸里的彩灯散发着微弱的光。那条金龙鱼在来回孤独地游泳。

我就是不还你!秀珍恨恨地想。按说连本带息还个五六万也不为过,毕竟人家在危难时刻拉了自家一把。但秀珍对阿尘好像有着天然的排斥力。凭什么,凭什么她阿尘啥都有,而她却除了钱一无所有!老天对阿尘太偏爱了,赐给阿尘一副漂亮的容貌,还寻了英俊帅气的长宽,又有一个争气聪明的儿子,听说又有了一个有钱又漂亮的儿媳。而她秀珍呢,相貌平平,这些年也一直没有个一儿半女,弄得自己在洪涛面前总抬不起头。洪涛吧,三天两头不着家。她倒不怕洪涛在外面沾花惹草,男人嘛,给他点私密空间也未尝不可。可你在外面疯完了得回家啊,近些时候洪涛回家次数越来越少。要是有个一男半女的还能拴住他的心,可现在这个样子,秀珍是真怕啊!她怕不知哪一天洪涛就被哪个狐狸精勾走,到头来自己这半辈子的打拼就算白费了。

天知道洪涛公司里那些骚狐狸紧往他身上贴是什么目的,她们哪是看中他的人,是看中了他兜里的钱!那些小娘们儿,一个个功于心计,骚劲十足,又年轻,她秀珍哪是她们的对手。真到那个时候,这房子,这宝马,这LV还是她的吗?

她阿尘凭什么活的这么滋润,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所有的苦都得让她秀珍来承担吗?我就是不服!对,不还,拖着她,让她难受,让她生气,让她也尝尝苦是一种什么滋味!

昨天上午阿尘一进门秀珍早已猜出是来做什么了,秀珍就是不挑明。当阿尘脸上隐隐泛起失望的神情,秀珍心里一阵莫名的快感。阿尘出门的时候呸了一口她也看见了。她暗笑了一声,得意地看着阿尘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可这得意的快感仅持续了几分钟,随之秀珍又陷入了一阵更深的失落之中。太阳慢慢落下山,屋子里更加显得空荡。秀珍突然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来。

一抹车灯的亮光闪过窗玻璃,随即传来汽车马达熄火的声音。是洪涛回来了。秀珍赶紧起身跑到洗手间拧了一把湿毛巾捂在脸上,一阵透心的凉浸透了她的心,一个激灵。她对着镜子赶紧拿出粉底、口红补了补妆,确认没有泪痕了才出来。洪涛已经开门进来了。

——怎么不开灯?死气沉沉的!洪涛不高兴地嘟噜着换拖鞋。洪涛身材不高,有点臃肿,头发大半已经白了。但中年男人的成熟睿智感掩盖了他本身的缺陷。

——你不回来,我一会儿就想睡觉呢,开着灯扎眼。秀珍一面说着一面拿个抹布抹着茶几。手镯子碰的茶几嘀铃铛琅的响。

洪涛走进屋里坐在沙发上,秀珍赶紧拿出紫砂杯去饮水机上接了一杯铁观音放在洪涛面前。

——你先喝着茶,饿了没有,我去做饭。秀珍起身要去厨房。

——不用了,我在外面已经吃过了。洪涛斜躺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把玩。手机里一会儿叮当一会儿叮当的微信响个不停。

不知道和哪个骚狐狸在腻歪呢!秀珍恨恨地想。回家连看她一眼也不看,就知道玩手机。秀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氛,不是局促也不是尴尬,是又局促又尴尬。鱼缸里的哗哗声显得特别刺耳。

——昨天阿尘来过了。秀珍发话打破了沉默。

——来干什么?洪涛抬头问。

——还能干什么,要账呗!

——那你给人家没?

——被我推掉了!

——你......洪涛生气地站起来,我跟你说多少遍了,不是早就让你去还了吗?阿尘来要钱就赶快还给人家,连本带息,一分都不能少!你又不缺钱,紧该着人家你什么意思?

你看看,不提阿尘倒还罢了,一提阿尘你看洪涛激动的那个熊样!洪涛那点心思她还不知道,当年的大美女林微尘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洪涛托金牙婶去提过亲,但是缘分未到。从那,阿尘就成了洪涛心中的一个念想。这么多年了,一提起阿尘他眼睛就放光。秀珍就纳闷了,她阿尘的脸蛋儿是吸铁石吗?那些男人的眼珠子恨不能见到她就会挣脱眼眶的束缚啪地一声就烀上去。

——咋了?心疼了?秀珍一股无名怒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你说的什么屁话!无聊!洪涛愤怒地站起来冲秀珍嚷嚷。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洪涛腾地站起来拿起衣服就往外走。

——你今天要出这个门,明天就离婚!

——离就离,早过够了!

洪涛换上鞋砰地一声带上门腾腾腾地下了楼。秀珍呆坐在沙发上,张张嘴,想冷笑一声没有笑出声来,想放声大哭,却没有泪水。

(六)秀珍也想明白了

玫城南端的云翠大街,是一条横贯东西的笔直大道。八车道路面,路灯整齐地排在两边,像一支威武雄壮的仪仗队。人行道旁边种着玫瑰花、月季花、野菊花。各种花香混着扑来,说不清是玫瑰香还是菊花香。不远处一对情侣偎坐在连椅上,一会儿成了一个人,一会儿又成了两个人......

洪涛把车停在路边空地,找了个石阶坐了下来。他不愿再往那边挪动半步去打扰那对情侣。

这几年到底怎么了?他百思不得其解。有钱了有钱了反而不快乐了。他是个苦孩子出身,当初找个媳妇挺不容易的。他托过媒人去阿尘家求过婚,但这是哪一辈子的事了,秀珍还不时地翻出来恶心他一番。咋就拿着这件事不放过他?

当初是秀珍看上了洪涛,觉得家境比较拮据孩子做事对人比较实诚。秀珍的爸爸又是县里一个管理部门的头头。凭关系帮洪涛在县办企业找了工作安了家。后来企业破产,秀珍的爸爸也因病去世。

从那,生活把他们推向第一次低谷。为了谋生,他们贩菜贩瓜,做小工打下手,什么苦累都受过。那时他觉得生活虽然清苦,但他和秀珍相互依靠,恩爱有加,互相鼓励互相照顾,一个苹果掰到两下里吃,你一半我一半,你一口我一口,那时的日子充实简单而快乐。

秀珍不漂亮,但他从来都没有嫌弃过;秀珍不生养,但他从来没有埋怨过。没孩子没孩子呗,老了就进养老院,有什么大不了的。可秀珍就是解不开这个扣,到这个年龄了还是放不下这个事。

后来两个人听说期货来钱易,就跟人家倒腾期货,结果赔了个底朝天。他们变卖了房子和财产还债,那时候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亲戚朋友见了都像躲瘟神一样,唯恐躲之不及。别看现在连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都舅啊叔啊的叫的那个亲。其实他们不是叫的他洪涛,是叫的钱!

正当走投无路之际,是长宽两口子伸出了援手,帮他们解了燃眉之急。以后他们从建筑小工开始一步步涉足房地产越搞越大发,发起来了。

对长宽两口子的恩情一辈子都不能忘!可她秀珍做的这叫人事吗?洪涛越想越气,点燃一根烟猛地吸一口,长长地吐出来。

这几年他有时候宁愿住在公司也不愿回家,回家就一顿吵。公司这么多事,上下关系需要他疏通,里外应酬,资金周转等等整天忙的扒不开麻,回家还得忍受秀珍没事找事。

说实在的,他洪涛不是见腥就沾的人,公司里那些漂亮小妮儿心思他都清楚,但他从来都没给过她们任何机会。他混到这一步不容易,他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女人,有时候就是温柔的毒药,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至于阿尘嫂子,秀珍简直是无理取闹!是,他暗地里喜欢阿尘,这他一点也不否认。喜欢难道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吗?那种喜欢已经上升为一件很美好很干净的东西,根本没有秀珍想的那么龌龊。

作者有话:是呀,但凡一个正常的男人,除却老婆之外,谁心里没有一个女神级的女人呢?你,你,还有你!你们敢说没有?我敢说我有!小学时我喜欢同一个生产队里的一个小姐姐,中学时候我喜欢我们班的英语老师,大学时我喜欢我们班的班花。我还喜欢过刘晓庆,扮演妹妹找哥泪花流的陈冲,近几年,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一个女明星,广告里她的眼神一勾,我的魂魄就钻进屏幕里出不来了。而现在我喜欢上了董卿,自从看了我们农行主办的诗词大会以后,我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董卿,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可世事难料,当初喜欢的那些明星,不是人设崩塌就是出点什么事情。这能说明什么呢?这些人对普通人来说是虚幻,她们能顶得上给你擀面条包水饺的老婆来得实在吗?

闲话少说,洪涛在云翠大街抽到了第八根烟。人,要有良心!洪涛决定明天就去阿尘家把那三万块钱连本加息一块还清。听说阿宝就要结婚了还没房子,自己是搞房地产的,这忙还能帮上。自己手头上还有几套未出手的房子,按成本价均给长宽哥一套先让阿宝糊弄着结婚再说。这几年光忙于生意,忽略了长宽哥一家,早该报恩了。

这时候,手机叮铃一声微信通知。洪涛打开微信,是秀珍发过来的。秀珍说,你在哪里?回家咱们好好谈谈,阿尘姐身上,我做错了。

早该他娘的谈谈了。以前他们苦日子的时候无话不谈,现在日子好了倒没话说了。人家阿尘嫂子一家有恩于咱,你还这个那个。洪涛嘴上骂着,心里着实豁然开朗了一下,看来秀珍的思想也有扭转。秀珍本来是个好女人,不知道这几年怎么了,老是没事找事。他决定最近一定抽空带秀珍去医院好好看看这个更年期的毛病,然后两个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云翠大街的路灯亮了,白天一般。远看去像一根光线牵成的链子。那对情侣还在腻歪。洪涛想起小学课本里的一首诗: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是不甚宽广。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七)桂花婶儿和王老师约会了

以前,楼下的街道上,天不亮,小贩们的摊位就占满了道路的两旁。在城管规定的区域内,煎饼果子车、熟食流动车、菜摊、水果摊、日常用具、饰物不尽其数。从早到晚,热热闹闹,人来人往。

没事的时候,桂花婶喜欢从窗户里往外看,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听叽叽喳喳的讨价还价声,两个挨摊的贩子家长里短、花边新闻的乱侃。

楼下的拐角处,常年有一个修鞋摊,修鞋的是一个双腿残疾的小伙子,同样双腿残疾的媳妇在旁边摆一个水果摊。小女儿长得乖巧可爱,放了学就在摊上支个木架在那做作业。桂花婶有事没事的就去送双鞋钉钉,顺便买些水果。吃不了也买,吃不了就送给楼上的阿尘家。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帮衬帮衬这对可怜的夫妇。

她喜欢打开窗户,把这些嘈杂的声音都引进屋里,这样她的屋子里才有一点活泛气儿。近来环境整治,街面上的摊子都规整到沿街的铺子里了。街道上顿时清净了许多。也不知那对残疾夫妇到哪里去了,但愿他们能赁一间好的铺面,她近几年信了洋教,没事就玩手机。群里叮铃一个叮铃一个的无聊的搞笑视频,乌七八糟的花边新闻,她一个一个挨着看。手机玩烦了她就闭上眼,想老王头。今天一定去赶趟兄弟三个那里把这事挑明,桂花婶想。 老王头是一个退休教师,是对过广场上跳广场舞认识的。王老师不跳广场舞,他拿一杆长剑练太极。他一身白色宽松练功服,一趟剑下来行云流水般,飘飘然人剑合一。

广场舞、太极剑各自完活,大家就坐在石椅上休息聊天。一来二去的就相熟了。桂花婶爱听王老师谈诗词,谈意境。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她爱听王老师那不紧不慢的男中音,她爱看他温文尔雅的微笑,她喜欢他那一身白色的练功服,她觉得他的每一条皱纹里面都充满着知识。

她对男人的概念和感受最初是从她丈夫来喜身上获取的,除了浑身的烟酒气就是游手好闲,她和孩子的死活似乎从来与他无关。后来来喜死了,她也就湮灭了对男人的一切念想。她从此练就了男人的性格,说话大声大气,和男人一样下地、挑粪、赶大车拉庄稼。半辈子都忙在了生计上,然而,自从认识了王老师,她仿佛寻回了某些东西,她一天不见他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时候看着他,她就心猿意马起来,甚至像少女一样怦然心动。这大半辈子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而王老师呢,看得出来,退了休似乎一下子把他的嘴封上了,这讲了大半辈子的课,猛地一封嘴就像扼住了他的咽喉憋得喘不过气来。前年老伴新丧,儿女又在外地,更增添了他的孤独感。好在有个老学生桂花爱听他的课,让他又找回了在讲台上的感觉。

那天在石凳上讲着讲着,天不知不觉下起了雨。三月的雨已经有了一些缠绵的意思,刷刷刷,飒飒飒,嗒嗒嗒。

桂花婶邀王老师去家里避雨,谁知这雨好像知道他俩的心思似的——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就一直顺着他俩的意思下个不停。到了饭食,桂花婶做了她最拿手的葱油鱼、红烧肉;又洗了荠菜、马绳菜、灰灰菜;又洗了小油菜、小白菜、小菠菜。一棵棵青凌凌嫩生生的。或淖过开水,或蒸得半熟,或拌上粉条粉皮辣椒油,砸点蒜泥,淋上点味达美,淋上点醋,淋上点香油。这一顿饭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有家菜有野菜。不起腻,不寡淡。

桂花婶好长时间没这样做饭了。平时一个人不愿吃光凑合。然而这顿饭让她做得充实而快乐,她真想天天给老王这样做饭,天天做天天不带重样,她也不嫌烦。看老王吃得滋润,看得出在家里他也是一个人干凑合。她陪老王喝了点酒,脸上不一会儿就飞起了红云。

——好吃吗?她柔声问。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平时大喇叭似的嗓门今天怎么大不起来了?她的柔声是自然而然的,是发自内心的,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老王酒盖住了脸胆子就大了起来。他伸过手去搭在桂花婶的手背上,桂花婶心里一阵慌乱,想抽回来,却像沾上黏黏胶一样不愿动。那只手温热而柔软,桂花婶一朵红云烧到耳根。

——大妹子,咱们也这么大年纪了,说话也别藏着掖着了。我想好了,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桂花婶眼眶湿润了,她何尝不这样想!自己年轻时为了全家,从来没有为自己考虑过,搬到城里来,儿子儿媳的又过不到一块儿,她也想有个拉拉呱说说话的伴儿啊!

——大哥,这,这事容我想想好吗?孩子那边......

——好吧,我等你,大妹子。王老师抽回手。

桂花婶想到这里起身出了门,这事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去一趟吧,也好长时间没见大孙子了,顺便看一眼。

............

(八)给赶趟他兄弟仨又找了一个爹

赶趟眼瞪得跟铃铛似的:nia(当地人叫娘的时候的口语),啥时候的事这是?你老糊涂了,你孙子都这么大了,再给我找个新爹!你不嫌丢人俺兄弟仨还嫌丢人!

Nia,缺你吃了缺你喝了?你半路整出这么一出来。来到跟趟家,跟趟说。

Nia,我倒没意见,到时候你孙女可别不认你这个奶奶了。来到续趟家,续趟说。

王八羔子,我日恁娘!白养活这起子白眼狼了!桂花婶心里一路骂着回到楼下。她敲开阿尘家的门,桂花婶哇地一声哭了,尘啊,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婶子还不如死了好啊!这些狼也不如的熊羔子啊,呜呜呜......

——咋了婶子这是?阿尘赶紧站起来扶桂花婶坐下,有话慢慢说,咋回事啊,婶子?阿尘抽出几张纸巾替桂花婶擦眼泪

桂花婶抽抽泣泣的断断续续的说了来龙去脉,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搭。

——这是好事啊,婶儿。赶趟兄弟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婶儿,你先别哭,我去说说他。阿尘劝慰着桂花婶,把她安抚平静了送到楼下她家。

............

——尘姐,这事没得商量,多大年纪了,还搞这么一出,让我们怎么在庄里庄乡的抬起头?赶趟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兄弟,你当时接受不了姐理解,可你也要为婶子考虑考虑。阿尘诚恳地看着赶趟说

——考虑啥?缺她吃了还是缺她花了?我看她是闲着没事找事。赶趟头脖子梗得死拧死拧的。

——兄弟,婶子找到个可心的人不容易,我觉得还是成全他们的好。阿尘端起水来啜了一口。

——不行,姐,俺嫌丢人。

——赶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扪着良心想一想,婶子为了你们兄弟三个吃了多少苦!你以为你给点臭钱就算孝顺了?你扳着指头数一数,这一年你去看你娘看了几次?上次婶子急性胃炎还是我陪她去的医院,她怕你们忙不让我跟你们说。为了你这点臭面子,你看看了不得你了!阿尘生气地站起来指着赶趟说。

——赶趟,你以后少叫我姐,在玫香村我没你这个不仁不孝的弟弟。你有钱了是不是?你娘不稀罕你这些臭钱,王老师说了,他养你娘老!你好好想想,是要你的面子还是要娘!阿尘越说越生气。

赶趟霎时沉默了。是啊,他怎能不知道,娘为了他们兄弟三个这半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在他的印象中,爹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爹是一个模糊的人,除了吃饭睡觉整天抱着个烟袋以外,他从来不知道爹还干了些什么。他整天扑不着爹的人影。而娘呢,娘最疼他。他小时候说声尿,娘就赶紧帮他解开裤带掏出小鸡子,他说声拉,娘就拿手纸在旁边等着给他擦。他一边拉屎一边问,娘,我爹呢?一问问出两眶泪;再一问,娘,我爹呢?一问又出两眶泪。

等稍大懂一点事的时候,爹永远消失了,在这个家没觉着是个事,因为爹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从此以后,在这个家,在兄弟三个当中,担当起爹这个角色。娘下地没黑没白。傍黑的时候,月亮上来了,星星出来了,还不见娘从地里回来,他点上煤油灯,兄弟三个围在桌子旁等娘,既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赶趟于是点着灶火,拉起风箱热热锅里的胡豆打发两个弟弟喝了。弟弟们趴在桌上睡了,他就坐着自己等,坐着坐着自己也趴下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睡在炕上,他睁开眼看到娘坐在棉花车子旁嗡嗡嗡地纺棉花,等他睡醒第二觉的时候,娘坐在桌旁在煤油灯前补衣裳,等他早晨睁开眼的时候,娘已经又下地干活去了。他爬起来又点着灶火热胡豆,叫起两个弟弟喝胡豆吃饭,然后一手牵着跟趟,一手牵着续趟去上学。

娘好像一年到头没有闲着的时候。逢年过节,兄弟三个碗里一人一块肉,而娘的碗里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肉。

这几年兄弟三个都撑起来了,但是好像把娘忘了。是,兄弟三个都争着给娘钱,娘的钱现在花不了,可这几年谁又能真真正正去关心过娘?

良久,赶趟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抽泣起来,随即呜呜呜地哭出声。“娘这些年受苦了!白养活了我们兄弟三个了!姐,我不是人啊!”赶趟大放悲声,赶趟的媳妇也跟着掉眼泪。

阿尘抚着赶趟的肩膀说,兄弟,婶子年龄也大了,你们生意忙,也照应不过来,有个人在身边互相照应,这不是好事嘛,也省了你们的心。再说,婶子这么大年纪,还能再活这么大吗?王老师是个有知识有涵养的人,他们在一起,婶子肯定幸福的,晚年就让婶子多高兴高兴吧!

赶趟媳妇接上说,尘姐,赶趟没少说了以前的事,妈不容易,我们以前做的不对,妈以后要是愿意来住随时来住,看孙子随时来看。一家人,都迁就着就行了。

赶趟抬起泪眼,沉默了一会儿说,尘姐,这件事就随了娘的心愿吧,娘只要高兴怎样都行。

阿尘高兴地说,那太好了,回家我就把这个消息跟婶子说。兄弟,这样做就对了。不过跟趟续趟那里......

赶趟说,他俩我去说,谁不同意我打断他们的腿!

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早吃的人们有的已经开始出去走步,广场上陆续人多了起来。广场边上的大电视屏幕里已经播起了新闻联播,阿尘一边走一边欣赏康辉、李梓萌的优美男女中音:

——本台消息,各级政府着力解决老年人在养老、健康、社会参与等方面的急难愁盼问题。

——本台消息,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国家的重大决策部署。

......

拐过街角,渐渐地,广场大电视的声音越来越淡,家所在的那座旧楼就在眼前了......

(九)阿尘离家出走了

阿尘去银行营业厅把到期不到期的存折都归整到一个卡里,到时候阿宝和阿娇回来一并给他们。唉,多多少少就这些家底儿了。洪涛两口子前几天连本带息把钱还上,秀珍跟着来的,两口子一个劲儿地陪不是。

人家当初有难,帮衬帮衬也算不得什么,阿尘倒觉得错怪人家了。自己要帐的时候那样想,倒有点小人之心!还是把人都往好里想,世上要都是坏人,那社会还进步不?

营业厅的柜员都和长宽是同事,这个嫂子嫂子那个阿姨阿姨的叫。现在银行办理业务倒是快捷方便了,不一会儿就把该办的事办完。漂亮的大堂经理姑娘还为她办理了手机银行,说是不用再来,在家里用手机就可以把钱直接汇到阿宝卡里,又省事又省钱。

但阿尘想着到时候得取出来,让长宽给营业上说说换点崭新崭新的票子,用红包包上,这样给阿娇又喜庆又吉利。

让阿尘更欣慰的是,洪涛说他那里有套房子,按成本价均售给咱家,人家做的这是生意,这种便宜按说不能沾,可洪涛两口子说啥也要他们接受。最后洪涛急了,说如果不要就是看不起他。洪涛兄弟也真是的,帮了那点小忙咱也不图报啥恩,谁没点难事啊!

可阿宝结婚真的需要房子,总不能让他们结在那所小破楼里吧?虽然阿娇说他们自己想办法,可俩孩子连工作也没参加呢,哪来的办法?阿娇肯定去求亲家那边。这可不行,咱是男方,按不成文的约定俗成,男方这边买房娶媳妇责无旁贷,人家连彩礼都没要,再让人家女方出钱买房,那说不过去,让人家亲家那边看不起。虽然这点事对亲家那边是小菜一碟,也不能得了便宜卖乖。既然洪涛帮忙,这房一定咱这边负责。

阳光有时候就是个可人儿,她千根万根的银丝轻裹住你,不温不火。用悉悉琐琐的柔唤起你悉悉琐琐的熨帖。风有时也是个俏人儿,她一绺一绺的纤纤玉指撩拨着你,不急不燥。用五颜六色的真带走你五颜六色的恼。阿尘走在街上,觉得什么都自然,什么都美好。

开口钱算是有谱了,房子也算定下来。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微尘在路上一边盘算一边往家走,现在关键的时候是赶紧凑齐首付。除却洪涛还的那三万块钱,加上存折里的这些钱,还得差个十二三万,赶趟拍着胸脯子说首付差的钱他先垫上。首付以外的只能让长宽做个分期房贷。看来以后的日子又得加了一重负担了。

负担不负担的紧着过吧,毕竟眼前娶儿媳这是最重要的。阿尘又到超市买了点米,买了点面,买了点酱油和鸡蛋,洗衣粉、洁厕剂、牙膏、又给自己买了一盒玉兰油,又给长宽买了一盒大宝。这么多东西,等提着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吆,阿尘回来了?阿尘推门进来见一对老头老太坐在沙发上。长宽已经下班,陪在旁边喝茶。

——是三叔啊,您们什么时候来的?原来是长宽的三叔和婶子来了

阿尘连忙招呼着,放下东西倒水。系上围裙赶忙去厨房张罗饭菜。

——侄媳妇,别忙活,有啥吃啥,啊?三婶子在客厅朝厨房这边咋呼。

——知道了婶子,你们先喝着水,一会儿就好。

长宽说,别管了婶子,让阿尘自己忙吧,弄啥咱就吃啥。

一会儿的功夫,叮叮当当八个菜就齐了。一个赵家肘子,一个丁家烧鸡,一个红烧鱼,其它花生米、豆腐皮、炒豆芽等荤素搭配,凉热俱全。

三叔“滋”一口把酒饮进半杯。“咳”一口痰喀到嗓子眼里就要吐。三婶子用腿捣他一下,三叔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家里,他“咕咚”一声又把那口痰咽了回去。

三叔年轻时走南闯北,套圈儿,耍猴,卖老鼠药,贩电子手表、打火机,翻云覆雨,指鹿为马。一辈子凭一张嘴混江湖,最引以自豪的是在南方一带拐回一个媳妇,就是现在的三婶子。三婶子瘦小身材,干净利索,透着一股精明劲儿。开始几年两个人倒还恩爱,后来三叔专拿三婶子练习拳脚,三婶子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撒腿往村外的玉带河跑去,扬言要跳河自尽。跑到河边扑通一声扎了下去没了人影。三叔慌了,赶忙召集村里的人救人。大家从下午一直找到半夜也没捞着一个人毛,月亮上来的时候,突然河对面的树林里发出一个声音——别找了,我在这里!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婶子生在长江边上,从小熟悉水性。这北方的小河在她来说无异于蛟龙之于沟渠,雄鹰之于蝼蚁。

从此三叔对三婶子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对三婶子礼遇有加。从此三婶子只管征服三叔,三叔征服世界。阿尘在暗中观察到,使眼色、撂绊子都是三婶子幕后操纵三叔指七道八。

“滋”又一口酒下肚,三叔用手指甲剔着牙说,阿尘,该着你有福啊。阿宝这孩子学的好,有出息,有前途!

——有啥福啊叔,没少操了心。阿尘笑着答。

——那可不一样。当初长宽家里穷,我跟我哥你爸说,再穷也得让孩子上学。

阿尘心里一懔,一旦提到这事,三叔这次来准没好事儿。

当初长宽家里穷,靠亲戚流人你三块我五块的凑学费才考上大学。工作以后,好家伙,可不得了了,七姑八姨,三叔六婶觉得长宽报恩的时候到了。今天你来借钱,明天我来办事,弄得家里整天跟旅馆似的。长宽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面不辞人,有求必应,哪怕自己作多大难。

——唉,你叔就不行啊,命苦啊!你长财兄弟离了三次婚,这个媳妇恐怕又待不住。

——咋了?不是过的好好的吗?长宽赶忙问。

——别提了,成天价除了吃喝睡就是玩手机,这不,在网上聊了个野男人想跟你长财兄弟离婚

——唉,长财兄弟也是,怎么就拴不住个媳妇。长宽一边倒酒一边叹气

——咱这不赶紧想办法把媳妇留住!我寻思着把他们城里的这套八十来个平方的给他换成一百二的。唉,没办法啊宽,这不你叔作难了,想让你帮忙嘛。你想办法弄点钱给你兄弟换换房子。

阿尘心里一紧。阿宝的房子还作着难呢,又来了这一出。

阿尘赶紧去厨房装作拾掇菜。掏出手机给长宽发了个微信:这钱不能答应,阿宝买房还没钱呢

叮铃一声,阿宝拿起手机看了看放下。

——嗯嗯,你说的对叔,是得想办法。不然长财又得打光棍儿。

——那宽你得给你叔解决这个难事儿。帮着兑划点钱,怎么也得把这个房子买了。

——帮,帮,叔,你放心。

阿尘支起耳朵在厨房听着他们的谈话。这个熊玩意儿,你哪来的钱帮?阿宝怎么办!

阿尘赶紧出来说,叔,这次恐怕帮不到你们了,这不阿宝马上就要结婚,房子也没着落呢

——咳,阿宝的事我知道!阿宝媳妇家不是挺富嘛。再说,长宽一个开大银行的,他弄点钱还不容易?

——银行也不是咱家的,他哪来那么大本事!

长宽陪着笑说,叔,我再想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阿宝买房也得让你贷个分期呢。阿尘压住火。

三婶子在旁边暗暗给三叔使眼色。三叔放下筷子说,既然你们作难,那就不提了。

正好电视上播着豫剧《斩黄袍》。是赵匡胤醉斩郑恩的戏。

三叔指着电视上的赵匡胤说,这人啊,就讲究个情义二字。像赵匡胤这种人得江山后杀弟,又对功臣杯酒释兵权,是明君不假,也是薄情寡义的人啊!

三叔话里有话,长宽是是是地一个劲儿地点头。阿尘拾掇着饭桌上的七七八八,酒壶放下提茶壶,低头不说话。

趁阿尘又去厨房,三叔凑近长宽压低声音说,长宽,你在家里不出挑啊!女人,什么时候也不能让她翘尾巴。你看看,管不了了吧?

长宽讪笑着说,叔,没那么严重。阿尘在家里没少出力费心。

——出力那不是应该的吗,别忘了当初她是高攀的咱老高家,傻孩子。当初咱是国家大干部,娶她一个农村姑娘,不知足啊!三叔指着长宽喷着酒气说,长宽,以后有你好受的。

——你说你叔对你咋样?长财这个事你得说了算,这是咱们老高家的事,容不得阿尘掺和!三叔越说越忘乎所以,一扬脖就把满杯饮尽。突然他感觉三婶子捣他一下,抬头一看,阿尘满脸通红地站在桌旁。

——好吧三叔,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里,那咱们就说道说道。阿尘把围裙往沙发上一甩。

阿尘指着长宽说,高长宽你说,从嫁到你们高家,这个家你操过多少心?你心里除了你这些亲戚,我们娘俩你管过没有?说我高攀了你们高家,我从高家得到了什么?

——尘啊,你叔他喝酒胡说,你别往心里去。三婶子见势不妙出来打圆场。

阿尘回头对三叔说,叔,先把话说明你再喝酒。你们当初帮过长宽不假,你们的恩我们都记着呢。可这些年我们报的还少吗?爷爷奶奶生病住院,发丧送终,长财三次结婚,你们家我娟妹出嫁陪送,还有你们家杂七杂八的事,不都是我们出钱出力的张罗吗?叔你自己算算,这些年你们从我们家借了多少钱?你们还过一分吗?

三叔愣怔在那里一动不动。阿尘一直在亲戚们面前是个温顺绵软的媳妇,平时像戏文里的大小姐一样知礼识法。今天咋变得像个穆桂英?

别说了!长宽厉声制止。

阿尘的胸脯一起一伏,依然机关枪一样突突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我咋不说?不说就是一锅粥,今天得把这锅粘粥倒腾清楚。高长宽你提着你那三六不分的脑袋想想,整个单位还有第二家住这样的破楼吗?

——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住着这破楼?你这些亲戚流人最清楚!这些年我们在他们身上花了多少钱他们也最清楚,孩子跟咱吃了多少苦,他们清楚吗?这个恩我们需要咋个报法他们才能知足啊?

——自家的孩子结婚没钱买房子,别人的孩子换大房子你就有钱了?

长宽站起来,指着阿尘大喊,给我住口,不像话,没老没少,给我出去!

阿尘眼里噙满了泪水,眼睛瞪着长宽哽咽着说不上话来。

突然三婶子举起手劈头盖脸地打向三叔,我让你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八道!

整个房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有一种要爆炸的味道。阿尘捂脸夺门跑出去。

街上一张张的人脸一闪而过,有喜悦的,有悠闲的,有焦急的,有颓丧的。走过一中的大门,走过百龙超市,走过新华书店,一溜溜灯柱子往后闪着,五颜六色商店的logo向后闪着。脚步不停留,心也不停留,漫无目的,一直往前走。

走累了,在新广场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阿尘想阿宝了,她拨通了阿宝的电话。

——妈。听到阿宝的声音,阿尘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她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让它颤抖。

“儿子!”,她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妈,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妈没事,妈就是想你了。

——哦,暑假我和阿娇回去看你,你平时注意身体。

——哎哎,妈知道。你快忙吧。

阿尘赶紧挂了电话,她怕时间长了被阿宝听出来。

挂了电话,阿尘再也抑制不住伤感,呜呜呜地啜泣起来。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停地往这张望。

阿宝是她的希望,是她的命!日子再难再苦也要过下去。可过下去真不容易啊!

人到底这一辈子要走多少路?大路、小路、崎岖的路,金光闪闪的路。这些路的尽头是什么?果实累累,光鲜靓丽,酸涩满林,苦辣相掺。

呆呆的坐着想着。天黑了,街灯亮了。

下起了蒙蒙细雨,在灯光下像一支支的箭,穿透了她的寸心,她的伤情;打湿了她的秀发,她的粉脸。

这些天地孕育的雨孩子啊,天地孕育了雨,玫城孕育了高楼大厦,人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希望,天地生出了雨孩子,玫城生出了人间烟火,希望生出了喜怒哀乐。

阿尘不住地饮泣,雨水泪水混杂在脸上......

玫城睡了,街道上留下震耳欲聋的寂静,谁又能来安慰这个不眠的人?

——尘,阿尘,尘姐,阿尘......远处传来长宽、洪涛、桂花婶子、秀珍的一声声焦急的呼唤……

作者简介:刘太义,山东金融文学创作员,济南市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黑龙江省诗词协会会员、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者。作品散见《》《齐鲁晚报》《金融文坛》《齐鲁文学》《济南日报》《中国文艺家》《中国金融文学》《青年作家》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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