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亲的山芋

发布者:匆匆过客 2023-3-22 03:29

文/晴川

人人心中都有对于粮食的美好回忆,或一种,或多种,是它们的故事和印象,甚或是一种情感。它们大半在远处,在依稀可辨的遥远记忆中,有些已经模糊,或者已经消失。但山芋却在我心里永远活着,关乎亲情,连结岁月,热气蒸腾,馨香四溢——题记

1.

老家久卧病榻之人,心胸多豁达,且善自嘲,向熟人倒苦水时常有大话:我这“老病鬼子”吃的药动箩装,极言其多,就像经历过贫苦年代的乡亲,忆苦思甜也常常夸张:我这辈子吃的山芋动车拉,估计三卡车也拉不完。但我要这样说,就一点不夸张。山芋不仅给了我滋养、欢乐、希望与信念,更是医我乡愁的良药。

家乡地处贫穷闭塞的山区小村。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吾乡之人日子之苦,用“难堪”形容都嫌太浅,尤其我家,留予我的饥饿记忆永远刻骨铭心。生产队按劳力数人头分粮食,父母两个要养活老少六口,窘迫之相可想而知。一家人的肚子已很难顾住,想从腰里摸出一张票子更是堪比登天,各样花销让父亲头皮发麻。哥哥初中毕业交不起学费,不得已辍学远去江西学艺,我们三个小奶狗又齐刷刷排着队嗷嗷叫着要吃要喝,然而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带慢慢熬。

吃饭一直是个大问题,母亲的眉梢一直结满愁郁。我常见她趴缸撅腚伸手往里面摸索,青黄不接的时候总是底子朝天。母亲的愁绪我们都能感觉到,但她从来不会在我们面前长吁短叹。即便后来分田到户,家里有了六亩三分地,但田口孬,又缺水缺肥,收成总是不好,公粮一缴,所剩常常难以支撑到来年,只能把犄角旮旯的荒地用起来,点种些杂粮,得些贴补。但不是所有的劳作都能得到土地的回报,多数都是望天收。青萝,白萝,胡萝,冬瓜,南瓜,白瓜……栽得最多,吃得最狠。能果腹就是我们的生存哲学,它们都是于我有恩的人。只是有季节限制,储藏期又短,命贱的山芋正好接续。轧点稳子撒些草木灰就生根,像知道感恩的苦难人,给个窝便不伸手,一切全靠自己。这倒是与父母的秉性很有些相近,质朴低调,厚道内敛,轻易不求人。各种要干的农活实在太多,父母一天里常常困得摸不着床铺,好多这样那样的细碎事就由了我们。熬过三五月,到了深秋,忽一日山芋从垄垡里往外拱了,我们便挎只竹篮提了锹,一垄一垄挖回家。

去泥,摊晒,再将挖断的、地蚕咬伤的挑出来,按成色分成一堆一堆。这是细活,费工夫。山芋易腐,储存不易。大的、好的被父亲用窝折圈在锅草角,覆了草木灰,以保证温度湿度。其余的留存封缸,一层山芋一层草稳码实,方便探取。好日子太少,得悠着点过,谁也铺张不起。先紧吃山芋,稻麦等细粮金贵,细水长流,以防来年断炊接不上趟。天寒地冻天,山芋常常冻坏,烂疤烂痕的舍不得扔,厨刀削去腐坏部位,能吃的留下,剔出块茎用蒲席小心集好,覆严,等春天从席缝里钻出紫紫的芽。置于菜园,雨水啪啪一打,隔天就活了。能省不小开销。阳光下它们一点一点往外挣,像小鸡爪子破壳,慢慢张开、伸展,像个紫衣少女了,还撑一盏盏油亮的小绿伞,昂扬起蓬勃的生命。我喜欢看它们,那感觉真是人间好风景。

2.

做泥缸是小村男人的独有技能,也是小村一大特色,几乎家家都有一口。我看过父亲亲手做过:先用木槌将稻草捆锤软,用黏稠的泥浆泡一晚,再一束束取出,手掌里卧成丝滑长条,像滚过牛汪的牛尾,沿着竹骨一圈一圈往上增,差不多一人高时收口,隔日再用稀黏土将表面抹平、风干,像一只巨大的梅瓶,腆着大肚腹,弥勒佛似的,静坐墙拐。缸里乾坤大,不仅用来盛米盛糠盛山芋,还可收纳衣鞋百物,乡人没有多少穷讲究。冬天下学回家,我们端了小木凳扒着缸沿摸出山芋,放进木桶拎到塘边,啄冰取水,用拖灰耙“呱啦呱啦”淘洗干净,大铁锅慢火炕熟,管吃两三天。这一缸的甜蜜与幸福,一直温暖我们到来年春天。

山芋肉白清甜,汁似奶浆。火一炕,粉粉糯糯,味同菱米板栗,但吃得多了,会烧心,肚胀,屁多,忍都忍不住。课堂上常听得“咕咕,呱呱”,这边歌,那边唱,也没人笑没人说,都习惯了。怕出丑就得挨饿。世间诸事往往这样,起初的不习惯,只坚持几个月就好了,心里反而渐渐踏实起来,很多开始感觉的窘迫也都能够忍受得下来。等你喜欢上它,一顿不吃反而难受。

我的小学、初中学校离家都远,我中午常常不回家。残月村边,疏星屋顶的清晨,母亲已经起来煮稀饭、炕山芋,锅盖接缝处用抹布遮实,锅响汽圆,再添个草把,然后起身摸住锹或镰,掩了门出去。我们起来,稀粥就着山芋呼噜下肚,再取几段放书包里,当中饭或饿了垫饥。初三晚自习要到很晚。母亲总是掐点煮好山芋片儿汤,浮着香油花,瓷碗闷在锅里。等我到家,端碗上桌,看着我狼吞虎咽完了,捧书坐到油灯下,才嘴角含着笑意爬上床。

母亲不识字,却是个烹饪好手,除了炕,煮,烤,还有煎,炸,烙,做成丸子……她像个魔术师,总能让我们吃出不一样的感觉。也可生吃。指甲剥皮,剥一截啃一嘴,嘎咕嘎咕,甜滋滋,很过瘾。那是最简单的吃法。我最喜欢锅膛里闷烤的山芋,扒出来在手上抛来掷去,急吼吼撕去焦皱的皮,喉管涌动,舌头翻滚,吃得灰头土脸。母亲笑说我就是一个饿死鬼投胎,逢吃就现了原形。

3.

我家的田分处庄子的南北西三处,离家都较远,稻割了种麦,麦收了插秧,一茬套一茬,容不得一丝耽搁。最大的一块有三亩,是家中长子,担子重,多指望它。有一年秧苗栽下不久,父亲将除草剂误成了杀虫剂,过一夜,全枯成了衰草,趴在水田里。母亲气得冲父亲又踢又打。父亲呆如木桩,任由母亲挥拳如雨。等发泄完了他一把将母亲抱住,两人僵立田头久久不语。再栽秧根本来不及,田又荒不得,怎么补救成了当务之急。母亲眉成结,脸挂霜。解铃还须系铃人,该得父亲出马拿主意,可那日午后却不见了踪影,怎么也找不着,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这个时候选择当逃兵,把生活重担扔下来,哪有父亲的样子。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眼睛圆睁,又气又恨,谁也不说话。

半夜里窗外下起了雨,“嚓嚓”敲着窗,猫在屋顶低低呜咽,满是凄凉。母亲几次摸黑下床,又郁郁爬上来,不停地小声叹气。天微亮时忽听得有人推门,母亲跳下奔过去。门闩一拉,一个黑影趔趄进来。父亲像一条水里蹦上岸的鱼,全身湿透。门口的箩筐里,是满满的山芋秧。他连夜赶了二十多里地去了邻镇集市。母亲又爱又怜,忙烧了热水,整了毛巾帮他擦干身子,把他拖进了被窝。

记得父亲以前常说:有田在就不怕,就有希望,荒了就啥也没有了。之前一直不明白,直到这时候我才突然弄懂。他不是一个人在过日子,他有四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要陪着他们一起熬过寒冬,不让任何人受冷掉队。乡亲们知道父亲回来,都放下手中的活,赶过来,汲水,翻耕,挑土,整垄,施肥,卧苗……一直忙到半夜。都说万物有灵,天有心,芋苗落地,便开始下雨,省了赶夜浇苗的劳苦。芋苗也是,从开始蔫蔫的样子,很快活过来,扭正身子,抬着头,像个小伙,刚直,坚定,望着远方“刺刺”地生长,誓要与我们彼此成全,一起挺过难关。

很多人没有见过山芋开花,以为不可能,但山芋确实是开花的,而且花色很美。白瓣紫心,喇叭形,卧在叶丛里,像深空里一颗一颗闪耀的星星,要亮好久,只是没人在意,常被误为牵牛花。我见过父亲摘过一朵悄悄插进母亲发髻,被母亲一掌打飞。父亲生来木讷,不苟言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识他的柔情。

4.

芋苗下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每天都要到田头转悠,从东走到西,从南踱到北,一遍又一遍,有时默默站着,有时屈腿蹲着,或坐垄头,呆呆地望,怔怔地用手抚摸,似乎每一棵都有他的影子,母亲的影子,我们的影子。山芋和父亲亲昵,沙沙细语,默默注视,满含深情。我下学时偶尔也去看,一边摘些芋梗预备回去做菜,一边口衔芋叶呜哇哇吹。行走沟垄,厚厚的叶片拂过裤腿,汁液染绿脚底,冰冰凉凉,每次看了又看,瘦弱的身躯里满是春风鼓荡。

山芋结到指头大,邻居会笑着对我说,快去看看,你家田里好像有小偷。我觉得这一点不像是玩笑,心里有些担心,确实有小孩子被父亲逮到过,并且揍了几个脑瓜——他们连声告饶,说再不敢了,然后如临大赦,屁滚尿流逃回家。但我最担心的还是老鼠,让人防不胜防。有一回,父亲在田里逡巡流连,看见黑黢黢的一条线在墒沟里潜行。细看,是一队衔尾游走的老鼠,它们是在玩老鹰捉小鸡游戏吗?但父亲不管,他怒气冲冲,一路追踪一路挥舞着锄子,劈里啪啦一阵拍,追到最后剩下的领头那一只,停下了,锄柄拄下巴看它怎么逃。那鼠突然转身圆睁喷火的眼神瞪住父亲,对峙数秒,猛然一头撞向父亲脚边的铮亮锄口,尖尖的脑袋陷进去半边,血喷一地,死了。父亲用脚拢拢鼠尸,说,你们一个个偷吃得肥头大耳,也不看看我家二子!二子是我,一副骨瘦如柴风吹就倒的病秧子。父亲把它们埋进山芋岭,以作肥料,狠杀了心火。晚上父亲对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显得很平静,我却听得心惊肉跳。此后他去田里更勤了。其实我内心知道,父亲心中一直牵挂着我们一家子的活路,他必须用心努力弥补自己闯下的祸端。我有时候会去地里呆一会,听田间山芋絮语,心中总会涌起莫名忧伤,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种感觉,没做父亲的人是根本无法懂得的。

5.

幸运说来就来。那年的山芋意外获得丰收。我们放学挖,周末挖,再一筐一筐抬回家,持续了差不多一周。一些小的、断截的山芋,父亲则在我们忙碌的时候偷偷埋进土里,还用脚踩踩。他以为我没看见,但我看见了,我没有不点破,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留给那些没有过冬粮食的野外小生命的。它们也有妻儿老小,日子也难,也要生活。灯火亮起的晚上,父亲会提着竹篮子挨家送,目光里充满温柔,始终闪着感恩的光芒。山芋给了我们全家生活的希望,也给了父亲精神尊严。很长一段时间,我家的竹匾、大门、草帘、房顶上都晒了山芋、芋干,红彤彤、白花花,像盛开在深秋阳光里的五彩云霞。从十月开始到次年三四月份,饭桌上将天天上演山芋打滚的戏码。牲畜也跟着沾光。薯藤富含营养,是牛的上好饲料,正是长膘、蓄力的时候。猪也明事理,只顾闷头吃,像春天的绿植,一天一个样,长成了肉磙子,赶在年前卖了个好价钱。我热热地看着父亲,心中满是深深的感激。真是因祸得福。

丰收总是让人羡慕。乡亲们嘴里吃着山芋,眼里扬着希望,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翌年,差不多所有庄邻都将自家部分良田改栽了山芋。和父亲一样,他们一有空就到田里转悠,查看。秋风吹落银霜,陆续下田,挥镰将芋藤齐根割下,抱堆田角,再一锹一锹挖垄。孩子拎着篮子蹲地翻捡,不时踢赶绕身的鸡、狗、猫。麻雀、野鸽在四周起起落落,唧唧呱呱,分享一家人的喜悦。中午孩子把饭拎过来,渣垡一坐,一顿扒拉完,继续挖。干活累,吃饭香,睡觉也香,劳累着,也快乐着。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小村的天空都氤氲着诱人的薯香,炊烟弥漫,满是人间烟火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极有道理。长久以山芋为食的乡人连面相、举止都跟着起变化,脸红如芋,肤带土色,说话也掉渣,张口满是土气。人也变得低调,敦厚,木讷,好像山芋长进了他们的血肉、骨骼中,有着别样的踏实、温暖、祥和的质感。

日子像小河,缓缓流淌。小村的孩子也一日日长大,他们慢慢走出了山野,走进了城市,走向了远方,只把山芋留在了老家。奔波在外,身上的山芋气息却并不受人待见,甚至被人厌嫌,以至于不得不时时戴上盔壳,小心翼翼地把山芋的属性掩藏。吃着洋饭,喝着洋酒,穿着洋衣,腰板像揣了根擀面杖,一回故乡就被抽了脊,软塌下来,不藏不掖不绷,又恢复了山芋的原样。

6.

或许骨子里与山芋有缘,儿子读研的专业竟然也与山芋有关。学校位于杭州一座深山坳里,青竹森森,绿树环绕。那年夏天我和爱人去看他。他正在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像个医生,穿梭在坛坛罐罐的丛林中。偌大的空间里堆放着各种山芋,大的小的,新鲜的,腐烂的,各个品种各种情态,他就在充斥着复杂气味的环境里一组一组地验证数据,一字一句地写下了那篇极专业的论文,并且刊在了国家专业期刊上,给山芋的前世今生来了一次理论大提升。不过他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山芋,连谈论山芋都不愿意,说看到山芋就反胃、恶心。这一点都不随我。但我又如何能够怪罪他呢?儿子还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见识与思考,他怎么知道他的父亲有过怎样的际遇遭逢?我又怎么能够要求他像我一样敬畏山芋?除非由我说出,谁也不能走进去。山芋留下的痕迹,在我身外早已褪净、匿失,刻在身上的却永远存在。如果有一天儿子知道了岁月真相,并且明白山芋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与意义,情感与价值,他就彻底长大了。

我喜欢山芋,离不开山芋。或许年岁渐长的缘故,每到山芋飘香的季节,我的心情就会莫名躁动起来,坐不住便出去转悠,嗅着芋香满街角跑。偶尔也去超市扛回一袋,炕,煮,煎,炸,做汤,切成山芋干,煮在粥锅里……我把我能想到的母亲的做法每天演练一个,吃着山芋,想着我那已去天国的父母,眼水不自主地流下来。

老家早已没人栽种山芋了,好多农田里长满了荒草,成了野鸟欢乐的家园。不知道是山芋忘记了他们,还是他们忘记了山芋。深秋回乡,见陈伯他们几个老辈袖手抵头“喔喔呜呜”地叫唤。我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看见了杌凳上的报纸,上面的一撮牛筋草种子正列队朝着他们一张一吸的唇边游动。那是我小时候玩的“放鹅”游戏。他们抬头看看我,好像不认识了,想吃山芋啊?去挖吧,要烂在垄上了,然后低头继续玩他们的。我这才注意到隔河土丘上的几垄山芋,在风中摇来晃去。它们是小村里这些留恋过往的老人的最后杰作吗?我打开老屋门提了生锈的锹,挎着篮子下了地。我知道,山芋飘香的季节只合于想念了。那些童年的苦涩与美好,父亲母亲的一颦一笑,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尘一土,以及一切和山芋关联的人和事,都要从这座小村慢慢地消失,慢慢地沉入记忆的深潭中了。

我亲亲的山芋。

作者简介:晴川,江苏仪征人,本名陈恩才,亦常用尔东左笔名发文,理学士,曾从教高中数学12年,后从事新闻宣传、机关文秘等工作。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已有4000余篇首(次)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及《鸭绿江》《青海湖》《湛江文学》等600余种中外报刊及央视等电视栏目中播出。著有诗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诗选》、散文集《草木故园》、评论集《饶舌》等。已有4000余篇首(次)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及《鸭绿江》《青海湖》《湛江文学》等600余种中外报刊及央视等电视栏目中播出。著有诗集《往春天里行走·晴川短诗选》、散文集《草木故园》、评论集《饶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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